第5章 且同舟,莫为敌

麟德殿设宴。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云麾将军孟景铄,骁勇善战,屡破强敌,护我疆陲,厥功甚伟。今擢升为镇军大将军,赐紫袍金带,佩金鱼袋,赏黄金二百两,绢千匹,锦缎五十端,御酒十斛,京城甲第一所,良田百顷,牧场一处。望尔持鈇钺之威,竭忠尽智,靖安四境,勿负朕托。”

“大理寺卿祝斯年,明察秋毫,断狱如神。近破云岫府尹私吞金矿案,震慑奸邪,安靖朝野,功不可没。赏金百两,银五百两,绢五百匹,锦缎二十端,京城宅第一所,近郊良田五十顷。望尔持此公心,慎刑恤狱,勿负朕倚重之意。钦此。”

“谢陛下隆恩。”

“免礼,免礼,今日设宴,一为迎云麾将军凯旋归来,二为庆祝大理寺卿解决朕心头之患,可见天佑我大虞国,哈哈哈……”皇帝龙颜大悦,“孟昱!”

“臣在。”

“来陪朕下棋。”礼祈渊说着,往御书房走去。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这……”

福公公:“诸位不必拘着,当是自家家宴便好。”

“父皇就这样,任性惯了。”站在祝斯年身旁说话的是当朝太子——礼维桢,“云岫州你可查到什么?”

“碎魂烟。”祝斯年回答道。

“碎魂烟?当初老师便是身中此毒……看来真正的主谋就要现身了。”

“孟将军回京是奉陛下密旨,或是巧合?”

“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礼维桢与祝斯年交谈,两双眼睛却盯着周边,十分谨慎。

“他已知晓我记忆有损。”

“什么?怎么知道的?”

“说来话长,不过也是巧合。”

“巧合?”

“孟将军的两个护卫均中碎魂烟之毒,不过孟将军似乎并不知情,已为他们解毒。”

“如此一来……此事或与工部尚书有关?”

“恐怕难逃干系。”

“你可还记得那日朝堂上陈述云岫州案情的御史?”

“好像是……周御史?”

礼维桢点点头:“我先前发现他与工部尚书私交密切,深夜造访周府,以结党营私之罪逼他说出实情。”

周府。

礼维桢:“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此乃死罪,你可认?”

周御史:“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属下以为有些鸡零狗碎的案件不必上报朝堂,陛下日理万机,案件多了恐要伤身,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要为陛下分忧,所以……所以……”

“荒唐!”

“明日上朝你若再有欺瞒,我定问你死罪,若自明日起禀明实情,我给你重活一次的机会!”

“你从那时候起就怀疑孟尚书了?”祝斯年问。

“不,那时候我只查到御史大夫有与朝中官员勾结者,并不知道是谁在做这些事,在周御史家门外蹲守两日,第二日周御史便投井自尽,此前除却周府家眷,唯工部尚书府的护卫入过府。”

祝斯年面无波澜:“我隐姓埋名这么多年,等的就是今日,未来一段时间,京都怕是不会太平。”

“你要小心提防。”

祝斯年点头。

“孟将军!久仰,久仰,早听闻孟将军年少有为,今日一见,果真所言不虚!”说话之人为二皇子,裕王殿下——礼维祺。

“裕王殿下谬赞。”孟景铄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来日可期啊!”

孟景铄升官,少不了被人一顿恭维,面上还是坦然大笑,心里已经暗骂了这堆老奸巨猾的东西不知多少回。

“孟将军!”中书令陆千序走来叫道。

“久仰令公。”

“听闻小女拜入了将军门下,她娘走得早,平日被我娇惯坏了,养成今日这副任性的样子,还请孟将军海涵。”

“哪里哪里,秋天聪明伶俐,是学医的好手。”

“孟将军!”

……

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人都争抢着来敬酒,太子敬完酒嫌这场面没意思,自行离席,祝斯年坐在一边默不作声。

孟景铄被诸多朝臣围堵,灵机一动,走到祝斯年身边:“祝大人,我敬你。”

祝斯年薄唇微勾,一身冷意,他不必说话便可以将一众朝臣推拒在外,没有拒绝满身酒气的孟景铄大刀阔斧地坐在他身边。

“那是谁?”孟景铄看着二皇子身边的人问。

“裕王殿下的爱妻。”

“嗯?”孟景铄看着那身影消瘦,面如冠玉的男子,怀疑自己真的是醉了。

“前中书令顾征之子,顾云笺。”

“这里的饭菜不合你胃口。”礼维祺说。

顾云笺点头。

礼维祺从下人手中接过斗篷,那上面缝制着他亲自猎到的狐狸做成的狐狸毛领。他为顾云笺披好斗篷,塞给他一个暖手炉,与他一同离席。

“二皇子与顾公子交往非凡,陛下得知后大怒,灭了中书令满门,唯留顾公子一人性命。”祝斯年说。

“为何?”

“这其实与顾大人是男是女无关,孟将军不妨仔细想想。”

“朝堂之中无非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三人三方权利制衡,四皇子与五皇子尚年幼,不谙世事,三皇子常年在外征战,朝中党羽少之又少,那么便只剩下了太子与二皇子两方权力制衡,原本三省长官与六部尚书是陛下信重之忠臣,直属陛下管理,二皇子如此行事,权利难免侧重,那么换掉中书令则是情理之中。”

“孟将军聪慧过人,在下佩服。”祝斯年饮酒道。

下人从孟景铄身边递来一个剑匣。

孟景铄取出剑递上:“此乃我大败敌都时得的宝物,本该呈给陛下,然而此剑与祝大人气质甚是相符,我便斗胆将它取了出来,赠予大人。”

“陛下那边……”祝斯年盯着那柄剑,不免轻挑了下眉。

“放心,这样的宝物陛下多的是,少个一两件发现不了。”孟景铄凑近祝斯年耳边松快说道。

祝斯年早就想找一个趁手的武器了,然而派人游遍四方寻来的东西不是太沉就是太丑,不是太钝就是太大……总之没有什么武器入得了祝大人的眼。

祝斯年握住那柄剑,剑鞘上隐现出水纹,剑格处镶着霜色的玉石,剑柄缠着长月牙,剑首刻着字,名为“念安”,不见杀气。

剑出鞘则如凶兽觉醒,鸣声污浊,杀气尽显。

“念安……”这柄剑是孟景铄用来与祝斯年交好的筹码,祝斯年不愿与这样的人为敌,只是这筹码有些太过贵重,他想该怎么拒绝这份礼还能留下情谊。

“祝大人喜欢便好。”孟景铄笑着说,没给祝斯年留拒绝的余地。

来日还个更贵重的礼罢了。

御书房内。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礼祈渊下着棋,忽然感慨道。“冬日要来了。”

孟钧泽只笑笑,不语。

都城的天冷得快,入冬后没几日便遍地生寒。

即便如此,祝斯年还是喜欢在院中独坐。

“老爷,天冷了,快回屋里坐吧。”府中的管事嬷嬷杜若说。

“我喝完这杯茶便回去。”

祝斯年望着院中那盘虬卧龙的千年古樟,虽已入冬,却仍长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人真是老了就容易爱上这花花草草。”一位看似与祝斯年差不多大的公子裹着厚重的斗篷站出来说。

“我方才二十余岁。”

“是吗?”

“若你大仇得报,会做些什么?”祝斯年问。

“大仇得报……找师父去吧,我虽放不下仇恨,听不得师父劝诫,但有句话师父说得在理:‘缚人的锁原是自缚的茧’,若真相大白,你会做些什么?”

“……”祝斯年想不出来。

这位公子名为夏末雨,原是空净寺朽光法师捡到的孤儿,见他颇有几分灵根,教他天地之理,阴阳和合,却因执念深重被赶出寺庙历练,机缘巧合下结识了祝斯年,在他府中做账房先生。

“宋初旸呢?”祝斯年问。

“不知道啊?刚刚还在这里来着,问问玄枭吧。”夏末雨冲着天空喊道:“玄枭——玄枭哥哥——你在哪里?”

玄枭乃祝斯年的影卫,真气八阶上。

“啊啾……你下次跑慢点好不好,一身寒气,这么冷……”夏末雨被迎面而来的寒风逼出个喷嚏。

玄枭并未看他,递给祝斯年一个盒子和一封信,说:“夫人叫我把这个给你,说一定要告诉你这药她足足熬制了九九归一天,能助你真气升至七阶,宋谷主今日午间来过,带走了宋少主,留了书信。”

所谓夫人,即祝斯年的母亲,董芜,祝斯年的记忆中,只有母亲这一个亲人。宋谷主,即宋初旸的父亲,宋砚舟,梅香谷谷主。

祝斯年打开盒子,苦涩的药草味道扑面而来,夏末雨忍不住捏住了鼻子:“咳……毒药吗这是……”

在夏末雨充满期待的注视下,祝斯年面无表情将药一口闷。

“呕……”夏末雨光是看着就已经把自己大前天吃的什么都想起来了。“没了?”他拿过碗看,底都不剩。“神人也……”

宋砚舟在信中写到:初旸最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代他向你致歉,孟将军回都,碎魂烟重现于世,都城已是风雨欲来,你多加小心,若有难处,万不可逞能。——致进阶成功的侄儿。

祝斯年单手凭空一握,一股力量喷涌而出,夏末雨手中的瓷碗瞬间被捏碎。

“……”

真气确实已升至七阶。

镇军将军府。

“此为何意?”孟景铄瞧着孟钧泽背后站着的书澜和岁澜说。

“大理寺卿年少老成,诡计多端,来日必回成为我孟府的敌人。”

“我问的不是这个,是迷烟。”孟景铄冷声道。

孟钧泽冷笑一声:“还以为送你去边疆数年,只学得个耍刀弄枪的功夫,没想到还有个脑子。”

孟景铄记忆中没多少家人的影子,从未开口叫过父亲或母亲,对“家人”一词毫无概念,对孟钧泽除了恨没有别的情感。十三岁一去边疆便是五年,他早已在无数战友的死亡中淡化了所有情感,唯恨意永存。

孟钧泽勾起一抹邪笑,孟景铄突然捂住头,像遭受了天崩地裂,痛得倒在了地上,片刻间晕了过去。

“有个脑子是不错的,可惜用错了时候。”

孟景铄被带到工部尚书府,做了一场梦。

梦到了一场火。

梦到自己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这院子好眼熟啊”,他想。

幽蓝的火苗,带着几分诡异的气息,从地面缓缓升起,如同幽灵般缠绕住他。浓烟中,他的身影若隐若现,既不挣扎,也不逃离。

“带上爹,带上他……”,一个孩童的哀嚎声在他耳边响起。

“你是谁?”他朝着比他高的火苗问。

没有人回答他。

他听到有人在催促:“来不及了!他们进来了,快跑啊!他已经死了!不要管一个死人了!”

“我死了吗?”他想。

他伸出双手看,沾满了鲜血,但他并不惊慌,摸向自己的胸膛,心脏上面好像少了块儿什么。

“是什么呢?”他想。

火中走出一个人,细看那张脸,和自己的脸好像有点像。

暗红鲜血蜿蜒在掌心,和着焦黑的尘土,他抬起手抹了把自己的脸,“这又是谁?”

“剪却心头千缕念,入这傀儡局中眠。此后身似提线偶,唯听君令舞翩跹 。”

那人像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重复着这句话。

他迷茫中被人抱走。

烛火摇曳,昏黄的光影在墙壁上张牙舞爪,那一句话,裹挟着无尽的寒意,一遍又一遍,在寂静的夜里萦绕不散。

他受着锥心之痛,睫毛疯狂颤动,奋力抵着眼皮的千斤重压,却怎么也挣不开这片混沌。

身边站了三个人,孟景铄听出一个是孟钧泽,一个是柳行,还有一个是谁?他认不出。

他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感受到自己心头有什么东西在消失,那是极大的痛苦,仿佛正在消失的东西于他而言万分重要。

柳行指尖悬着半凝固的血珠,猩红的液体映出孟钧泽凶神恶煞的面容,抽丝剥茧——这门在江湖绝迹百年的秘术,此刻正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重见天日。

抽丝剥茧是桂兰派独门秘术中最阴毒的存在,以血脉为引,能如利刃般斩断七情六欲,将人的灵魂拖入无悲无喜的死寂深渊。被施术者宛如置身地狱,每一寸肌肤都被无形的丝线切割,剧痛钻心。

施术之时,只需取施术者一滴血,那滴血的主人便掌控了对方的生死,受术者从此沦为言听计从的傀儡,除非施术者死,否则永无挣脱之日。

然而抽丝剥茧并不是全无好处,比如——它可以压制罗刹血脉天生带有的蛊毒。

新任长老真气虚弱,柳行作为桂兰派最出色的弟子,被选中成为抽丝剥茧的继承者。

孟景铄身为罗刹血脉,今日为他抽丝剥茧,并不会因此解了蛊毒,而是要让他成为孟钧泽控制天下最称手的工具。

柳行暗自思忖:“百人之命是命,一人之命也是命。”

孟钧泽曲腿而坐,双目紧闭,似乎察觉到了柳行的心思,张了张嘴:“若有半分差池,他,你,他们,都会死。”

柳行滞住一瞬,术法不停。

冷汗自额角滚滚而下,冰风吹透湿衣,寒意直钻骨髓,她知道该怎么做。

在命运的血色棋局之上,孟景铄绝非任人摆布的卒子。终有一日,他将成为高悬于孟钧泽头顶的夺命利剑,给予其最致命的一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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