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英年早逝的女皇(三)

顾蕊面颊烧的一团火红,眼珠不安地在紧紧闭合起来的眼皮下转来转去,显而易见正深陷梦魇之中无法挣脱。

她身边的贴身侍女萝玉也不知道六殿下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喝了药睡前还是好端端的,结果这一睡下去后就再也没能睁开眼,惊得她雪白着一张脸赶紧去通知了守在门口的侍卫,结果这会儿却把陛下都给惊动过来了。

萝玉汗出如浆,在冬日里硬生生浸湿了最贴身的那层衣物,战战兢兢垂下脑袋不敢去看天子的面容,只觉得等待的时间似乎有一辈子那么长,以至于等陛下的声音响起后,甚至产生了一种铡刀终于落在自己脖子上的恍惚松快。

“先起来吧,等小六醒了后叫她自己处置。”

毕竟是顾蕊的贴身侍女,虽然她伸手把人罚了也没什么关系,但这点自行处置的面子白华还是愿意给的。

“妙仙,你上前来看看。”

生的一副高挑身材皮肤微黑的秀丽少女道了一声失礼,上前搭住顾蕊的腕子细细诊断,又仔细问了遍萝玉顾蕊这些日子的衣食住行精神状态,思索片刻才温声细语道:“应该只是这段时间身子病着影响了精神才导致的梦魇,民女先给六殿下扎上两针好叫殿下醒来,喝两副药让烧退下去就行。”

“烧起来应该也与这次病的起因无关,应当是六殿下这段时间因为病着忧思过重,再加上昨日多吹了会儿风导致的反复,叫清醒过来后放宽点心就行。”

这个答案多少叫在场的所有人放了点心下来,但白华却从睡的异常不安稳的顾蕊身上察觉出了些许端倪。

这可不像是单纯是被梦魇魇住的样子。

她分明从顾蕊身上感觉到了些许已死之人的气息。

*

十指连心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在自己的手指被砍掉后顾蕊终于切身体会到了。

她想痛到想大声尖叫,想不顾仪态地满地打滚,想歇斯底里地质问这个脸上沾着自己伤口上溅出来的鲜血还在笑的畜生为什么这么对自己,但在深宫中将近十年的隐忍生活却又让她生生的忍下了这一切,甚至还保持着意识的清醒。

顾蕊浑身哆嗦着忍下了痛苦、忍下了失态、忍下了质问,只是抬头死死盯着自己这个哥哥的面孔,想要从他沾着血的脸庞上看出他这会儿到是个什么表情——是个快活的笑容。

她这个排行第二、自从两年前从老三手中篡位当上皇帝后行事愈发疯狂放纵的哥哥只是在笑,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头只有一片恶毒的欣喜。

“这就是能写出和阿姊一样一手好字的手指吗?”

她的哥哥捏着从自己手上砍下的断指,像是要从上面看出花儿来一样仔细端详着自言自语:“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他一脚踩上顾蕊源源不断淌着血的手掌狠狠碾了碾,扔下手中的断指附身掐住顾蕊的下巴,抬起她痛到扭成一团的脸,表情陡然变得狰狞起来捏开她的嘴,盯着她的舌头又喃喃道:“这就是和阿姊一样学那些个番邦语言都非常有天赋的舌头吗?”

匕首上的血甚至还带着没有完全散去的热气在顾蕊脸上划开一道细细的血痕停在她的唇角边上,顾清脸色异常阴沉地盯着顾蕊的眼睛,从自己这个一向沉默寡言唯唯诺诺的妹妹眼中看出了她的恐惧。

……她这个泥巴捏的面团性子,到现在都甚至连恨自己都不敢恨,怎么配有这些个和阿姊不相上下的本事。

顾蕊从自己这个哥哥的表情上看到了自己唯一的下场。

是与自己前头那些哥哥姐姐和后头那些弟弟妹妹一样不会有太大区别的下场。

或许唯一会有区别的地方就是他用来折磨自己的法子会不一样而已,自己留下的残尸形状也会和其他兄弟姐妹不同。

……但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父皇和长姊还在的时候,一直都不是这样的。

泪水短暂地模糊了顾蕊的视线,她在恍惚中似乎感觉到有一股热意从身子里头一点点烧了起来,钻进了自己的骨头缝里头,叫她想到了十年前长姐和爹爹一并去世时的那段黑暗日子。

整个宫中似乎只能看见白色,白色的雪、白色的布条、白色的花。

……和长姊雪白的脸庞。

她在芙蕖殿内烧的意识模糊,但是那种时候又不敢叫人出去叫太医,生怕自己出面后就被自己前头几个撕破脸的哥哥姐姐们当成站队的意思,宁可自己在芙蕖殿里头硬生生熬到烧退也不敢叫侍女去请太医。

那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烧的浑身滚烫,好像骨头缝里头都烧着一把火烤着她的血。

后来她终于硬生生熬过去了,又过了许久才知道京中发生了时疫,父皇可能是因为时疫驾崩的,长姊也可能是因为时疫驾崩的,甚至于她自己那时候可能感染的也是时疫。只是她命大,带走了父皇和长姊性命的时疫倒是留下了她一命,从那之后她就活得更加战战兢兢。

可留下她的命又有什么意思?

她就算再怎么缩着藏着,最后也是要被老二杀了的,倒还不如那时候活下来的是长姊,这样老二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她也不用从那之后就活的战战兢兢的。

“……长姊选老三继位,果然是对的。”

与其叫老二折磨死自己,倒不如先把他刺激疯了,给自己来个痛快更爽。

反正就算死后他要把自己剥皮抽筋自己也都感觉不到。

老三被他活生生剐成一具骷髅架子痛苦了三天三夜的景象还历历在目,顾蕊宁可这会儿立马死了都不想被老二这个王八犊子给折磨。

顾蕊盯着顾清,声音还因为疼痛在哆嗦,但是看着老二骤然色变的模样,心底却又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活,连身上滚烫的刺痛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文不成武不就,学什么都只能学个中不溜,以前开始就比不过老三,更别说和长姊相比。”

顾蕊看着顾清一下扭曲起来的面庞,心中更加快慰,十年隐忍的积怨一下子在心底爆发了出来,叫她甚至都感觉不到那把匕首划破自己唇角的疼痛了。

“你唯一在我们前头的也就只有年龄,但活了这把岁数还不如个三岁小儿,做事永远没头没脑又急急燥燥,长姊和父皇交给你的事情永远都没做的叫他们满意——啊——”

顾蕊骤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但又生生把后半截咽了回去,顶着刺穿了自己脸颊的匕首吐出嘴里的血沫,抽动着嘴角又扯出个扭曲的笑容,异常挑衅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二哥说:“我的字写得最像长姊,我的番邦语言学的仅次长姊之下——你一样都做不到,你一样都做不到离长姊这么近,所以父皇总是看不上你,长姊也根本没想过叫你坐上那个皇位。”

她宁可叫表现的没这么出彩但是性格却异常稳重敦厚的三姐继位,也根本没考虑过叫你继位。

脖子上的痛楚延迟了半分才传入顾蕊的脑中,她看着自己没有头的尸首骤然软到下去,从脖颈上喷出来的鲜血喷了面目狰狞的老二一头一脸甚至还有那么片刻闲心想老二杀人的家伙果然锋利,至少没她想象中的那么痛。

紧接着她才后知后觉有些庆幸自己这法子居然成功了。

看来先前死在老二手中的兄弟姊妹们没一个试过这个方法,不然今天她怕是也没法死的这么利索。

滚烫的烧灼感依旧没有散去,顾蕊终于感觉到自己视线逐渐黑沉了下来。

她只觉得在烈火中沉沉浮浮半天,恍恍惚惚地以为自己甚至在十八层地狱里头滚了一遍油锅。

等终于能睁开眼的时候,顾蕊疲惫地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心有灵犀一般偏了偏头,就对上了一张熟悉到甚至有些陌生的面孔。

已经去世了十年的长姊裹着一身火红的狐裘,倒是衬得她苍白消瘦的面孔有了几分血色。意识到她醒来后垂眼朝自己看了过来,脸上的神情似乎都被狐裘那身喜气洋洋的颜色衬得多了几分罕见地温和柔软。

“……姐姐?”

她喃喃着叫出这个自己从来没有说出口过的称呼,眼泪一下掉了下来。

“我好疼啊……”顾蕊哭的眼泪一下子在枕巾上浸湿了一大块,见到见到长姊的面孔后,她心中那些无处可说的憋屈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尽数倾泻了出来:“手好疼……脖子好疼……身子也好疼……”

她抽噎着像是在抱怨似的:“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我就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为什么我死后还得下油锅滚这么多遍……油锅里头怎么这么烫……要下也应该是……”

要下也应该是老二那个杀千刀的王八羔子下才对。

顾蕊刚想把这话骂出口好叫长姊在老二那个一看就是短命鬼的家伙死后给他点颜色瞧瞧,突然就注意到了在长姊身后正端着药碗眉目秀丽的妙龄少女。

她一下觉得自己像是三伏天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打了个寒颤骤然清醒了过来。

虽然这人年轻了不少,但她绝对不会忘记这张脸。

她对长姊身边出现的每个女官都印象深刻——尤其是这个唯一一个得到及笄时被长姊亲自赐字这般殊荣的女官

那是秦太医的孙女秦臻的脸。

秦妙仙怎么会在这儿?她不是应该死了吗?见到的难道不应该是死人吗?秦妙仙在她死前分明活的好好的,她怎么会在地府见到秦妙仙?

顾蕊一下诚惶诚恐了起来,原本还烧得通红的面颊似乎都褪去了几分血色。接着一双指尖冰凉的手抚过她的额头,叫她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向床边长姐的眼神也变得异常惶恐瑟缩起来。

“方才还娇着,怎的这会儿又怕起我来了?”

等顾蕊清醒过来后,白华就非常笃定自己刚才在她身上感觉到的那点死气不是自己的错觉。

死而复生?还是被夺舍穿越了?

白华细细打量着顾蕊的表情,意识到她脸上虽然掩饰的很快但依旧被她瞧出了些许端倪的震惊表情,再结合刚才她梦呓一般喃喃的话语,心中觉得应该是她自己本人死而复生的可能性比较大。

大概是顾荣死后那个时间线穿越回来的顾蕊,所以才会以为自己在地府看见了顾荣说出这般话来。

有趣了,这个世界到底还会给她带来多少惊喜?

顾蕊病时从来没得到过长姊这般照顾的待遇。

她也从来没在自己哪个兄弟姐妹中听说过他们哪个得到过这样的待遇,因此听到白华这话,她甚至以为自己是被老二那个牲口崽种压迫的太久了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不然没道理长姊会这么对待自己这个在兄弟姐妹中从来都隐形到毫不起眼的妹妹。

顾蕊很快就这么说服了自己,收拾好自己受到惊吓的心情,正打算在这个自己臆想出来的长姊面前好好骂一顿老二那个牲畜,就听到一旁的秦妙仙端着药碗凑了过来,轻声细语说出让她振聋发聩的话来。

她说:“陛下身子也才刚好了些许,还是不要在六殿下这边待太久比较好,仔细又染上了病。”

她说:“索性不是因为先前那病症引起的,但六殿下倒是这些出现症状的人中恢复的最快的。民女想再好好检查一下六殿下身边的物什与膳食,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起到了作用。”

她说:“六殿下的烧大概明日就能退了,不过依民女的意见来看,陛下的丧事还是得早些办比较好。毕竟源头……左右还是仔细些比较好。”

……???

啊??????

顾蕊一个激灵从自己的臆想中清醒了过来,看着秦臻的眼神异常难以置信,就好像今天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然听得懂人话似的。

陛谁???父皇什么???你在说什么???

我到底是死了还是疯了???

实际上难道是因为我被老二折磨太久了所以疯了,才会臆想自己死而复生见到长姊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六:老二你个王八羔子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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