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邻五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让若邻不安的躁动。
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若邻正趴在客厅冰凉的地板上,用蜡笔涂抹着一幅画——画上是穿着白衬衫的小舅舅,牵着一个穿裙子的小人,背景是她想象中的大学校园,有高高的楼和很多很多书。弟弟在旁边的婴儿车里咿呀学语,妈妈吴之晴和爸爸徐州坐在沙发上,脸色有些凝重。
奶奶带若邻去了院子里,说带她去抓知了。
“之遥,你听我们说,”徐州搓着手,语气带着刻意的缓和,“我和你姐工作都忙,虽然请了保姆,但也实在分不出精力关注两个孩子。那家人是我们吴家的世交,家境很好,在国外都有产业。夫妻俩为人也和善,就是生了三个小子,就想要个闺女。若邻过去,肯定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生活条件也比现在好得多……”
吴之遥听到这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看向姐姐:“姐,这也是你的意思?”
吴之晴避开弟弟锐利的目光,低声道:“之遥,我们也舍不得……可是,你看小泽还这么小,我们确实顾不过来。那家人承诺,会让若邻上最好的私立学校……”
“顾不过来?”吴之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抑的怒火,“当初是谁把她抱回来的?现在觉得是负担了?就因为有了自己的孩子?”
“之遥!怎么说话呢!”吴老爷子敲了敲茶几。
“爸!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吴之遥转向父亲,语气急切,“邻邻已经五岁了,她什么都懂了!你们这样做,和抛弃她有什么分别?她会怎么想?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是可以被随时送走的?”
他的目光扫过沉默的姐姐和姐夫,最后落在窗外那个对此一无所知、跟着奶奶一起找知了的小小身影上。
吴之遥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同意。绝对不行。”他已经二十岁,家里的事情,他也有投票权和否决权。
倏尔,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面带恳切地对父亲说:“爸,如果姐姐他们觉得照顾不过来,就还让邻邻回来,跟我们一起住吧,平时在你们跟前也热闹。”自从小侄儿半岁以后,姐姐姐夫和若邻就搬到了新房。
其实两位老人也舍不得这个带来福气又乖巧伶俐的“孙女”,加之儿子远在外地读书,家里本就倍显孤单。吴老爷子沉默良久,看着儿子眼中的坚决,又看了看窗外那个懵懂无知的幼孙,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罢了,孩子就留在我们身边吧。”
一场风波,在吴之遥的强烈干预和祖父母的接纳下,悄然平息。从那天起,小小的若邻又重新搬回了老宅,与爷爷奶奶,以及寒暑假归来的小舅舅,成了最亲密的人。她并不完全明白为什么爸爸妈妈和弟弟住在新房里,而她又回到了爷爷奶奶的家。但她觉得很开心,因为可以离小舅舅更近了,哪怕只是寒暑假。
若邻六岁那年的除夕,老宅里灯火通明,笑语喧阗。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丰盛的年夜饭桌旁,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春节联欢晚会。若邻穿着崭新的中式红色裙褂,扎着两个垂着流苏的小团子头,像个年画娃娃。她收到了不少压岁钱,都小心翼翼地塞在口袋里。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融洽。这时,小若邻忽然从椅子上滑下来,走到坐在她斜对面的吴之遥身边,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印着卡通图案的红包,郑重其事地放到吴之遥面前的桌上。
“小舅舅,这个给你。”
众人都是一愣。吴之遥笑着揉揉她的头:“怎么了邻邻?这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给你的压岁钱,你自己收好。”
小若邻却摇摇头,仰着粉嫩的小脸,声音清脆而认真:“这不是压岁钱,这是我的嫁妆!我要留给小舅舅的!”
“噗——”一位正喝茶的亲戚差点喷出来。满桌寂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这才多大点儿,就想着嫁妆啦?”一位婶婶笑得前仰后合。
另一个亲戚存心逗她,指着吴之遥说:“小邻邻,你可晚了一步喽,你小舅舅已经有女朋友啦!”
这话如同一个惊雷,在小若邻的世界里炸开。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大眼睛里迅速积聚起水汽,小嘴一瘪,难以置信地看向吴之遥。
“哇——”她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接扑到吴之遥腿上,紧紧抱住他的腰,仰着泪流满面的小脸,伤心欲绝地问:“小舅舅……你真的有女朋友了吗?你不可以……不可以有女朋友!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当你的女朋友!”
童言无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和占有欲。满桌亲戚笑得更是合不拢嘴,只觉得这是今晚最有趣的助兴节目。
“小邻邻啊,你牙都没长齐呢,就想给你舅舅当女朋友啦?”亲戚继续逗她。
若邻却不管不顾,依旧紧紧抱着吴之遥,抽抽噎噎,却异常执着地看着他:“我的牙……我的牙很快就长出来了!小舅舅,你等我……你等等我好不好?”
那一刻,21岁的吴之遥只觉得好笑又无奈。这种话,他从这个小丫头嘴里听过太多次,早已经习以为常。
七岁那年的暑假,全家组织了一次海滨旅行。这是若邻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海。她兴奋得像只出笼的小鸟,穿着可爱的泳衣,套着游泳圈,在浅滩上蹦蹦跳跳。
“小舅舅!快看!大海好大啊!比我们苏州的太湖大好多好多!”她指着无垠的蓝色海洋,激动地大喊。
吴之遥笑着跟在她身后,用相机捕捉下她每一个快乐的瞬间——她追逐浪花时惊叫后退的样子;她在沙滩上堆城堡时专注的侧脸;她捡到漂亮贝壳时献宝似的举到他面前的笑颜。
“小舅舅,我们拍照!我们一起和大海拍照!”她跑过来,紧紧拉住他的手,把他往海浪的方向拖。
吴之遥顺从地蹲下身,将她揽在怀里。背景是碧海蓝天,雪白的浪花翻滚着涌到他们脚边。若邻紧紧挨着他,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比夏日的阳光还要耀眼。吴之遥也微笑着,眼神里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宠溺。
旅行回来,若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缠着妈妈把照片打印出来,尤其是她和小舅舅在海边的合影。她甚至还用自己的零花钱,在小商品市场精心挑选了一个木质相框,小心翼翼地把照片装进去,然后摆在了自己床头柜最显眼的位置。
她还有一个秘密的宝藏——一个掉了漆的旧铁盒子,盒盖上,她用彩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五个大字:“小舅舅专属”。这里面,珍藏着她所有的“珍宝”。最上面就是几张这次旅行的照片。照片下面,是一叠厚厚的画。画的都是她和小舅舅。稚嫩的笔触,天真烂漫的色彩,记录着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一张画上是摩天轮,两个火柴小人坐在里面,旁边用拼音写着:“wo he xiao jiu jiu zuo mo tian lun.”(我和小舅舅坐摩天轮)
一张画上是沙滩和海洋,蓝色的蜡笔涂满了大部分画面,一个小人和一个大人手拉手,天空有海鸥,太阳笑得比她还要开心。
还有画着他们去公园放风筝,去动物园看大象,甚至有一张是想象中他们一起在月球上漫步,背景是深蓝色的星空和黄色的星星。
每一幅画的角落,都认真地署上了她的名字——吴若邻,以及日期,用的是她刚刚学会的,还不太规整的汉字和数字。
这个铁盒子,是她内心世界最真实的映射。那里没有父母的偏爱,没有弟弟的“争夺”,没有分离的恐惧,只有她和她的小舅舅,在一个由她画笔构建的、永远阳光明媚、充满冒险与陪伴的完美世界里。他是她的英雄,她的守护神,是她小小宇宙中,最耀眼、最独一无二、专属的星辰。
那年寒假,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刚上研一的吴之遥拖着行李箱走进家门时,他刚把行李放在玄关,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二楼传来。
"舅舅!"
小若邻像只欢快的蝴蝶,从楼梯上飞奔而下,直直扑进他怀里。吴之遥下意识地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了这个热情的小炮弹。
"慢点跑。"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当心摔着。"
若邻却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地往他身上爬,最后整个人像只树袋熊般挂在他身上。"舅舅,你终于回来了!我都想死你了!"
吴之遥抱着她在沙发上坐下,从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给你的礼物。"
那是一套文房四宝,上好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每一件都透着雅致。若邻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文具。
"喜欢吗?"
"太喜欢了!"她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谢谢舅舅!"
就在这时,电视里正在播放一场西式婚礼。穿着洁白婚纱的新娘挽着新郎的手臂,缓缓走过教堂的长廊。若邻看得入了神,忽然转过头,认真地对吴之遥说:
"舅舅,我以后也想和你在这样的教堂结婚!"
这话音未落,奶奶端着果盘从厨房走出来,恰好听见了这番对话。她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语气严厉地说:"邻邻!快从舅舅身上下来!这么大的姑娘了,还整天往舅舅身上爬,像什么样子!"
若邻被这突如其来的训斥吓了一跳,委屈地从吴之遥腿上滑下来,站在沙发旁,小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妈,没事的。"吴之遥试图打圆场,"邻邻还小……"
"还小?都七八岁的姑娘了!"吴母把果盘重重放在茶几上,把若邻吓了一跳。
饭后,母亲在书房对儿子说:"之遥,邻邻现在一天大似一天,有些玩笑不能再开了。刚才那些话,要是让外人听见,该怎么说闲话?"
吴之遥怔了怔,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他的记忆里,若邻还是那个需要他抱着哄着的小婴儿。
"她从小跟你最亲,这我知道。"吴母叹了口气,"但现在毕竟不是小时候了。你是舅舅,该有的分寸要有,不能让她整天像八爪鱼似的缠着你,又抱又亲的,传出去不好听。"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吴之遥。他这才惊觉,自己离家求学的这些年,错过了若邻成长中太多重要的时刻。那个曾经只会咿呀学语的小婴儿,已经悄悄长大了。
"我知道了,妈。"他轻声应道。
从那以后,他只会每晚给她讲睡前故事,却不再允许她早上进自己的被窝赖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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