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
津市东三环的早高峰,真不是盖得。
铺天盖地全是车,公交车、私家车、电动车交织在一起,糨糊一样搅不开。笑死啦,是谁说小电驴跑得快,这明明跟走路差不多的速度。
美妙戴着粉红头盔看着红灯,一脚支地,一脚踩踏板,混在电动车大军里,一边压抑着好似被猫爪不停抓挠的心,一边琢磨着明天必须换条路走。就这样原本十几分钟的路程,硬是挪了半小时,才到医院。
她把小电驴停在后楼破旧的停车棚,取下头盔,对着后视镜左看右看,昨晚脑门上睡翘的几缕耸上天的头发,已经压下去了。
于是抓起包,上二楼,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推开了邹文昌办公室的大白门。
“老师?”她嬉笑着。
里头邹文昌正看片子,一个长得像六十五,实际才四十五的古板老头,闻声眼皮都没抬一下,一手指门,“出去!”
美妙一缩脖子惊觉失礼,这是在学校里喊惯了,真是没规矩没规矩,自己悻悻然退了出去。重新关上门,这次轻轻敲两下,等听到里头应门。
这才推开门,站门口毕恭毕敬道:“主任好,我来报到。”
邹文昌这才转脸看她,有点不耐烦,“把门关上。”
“好嘞。”美妙老老实实去关门。
邹文昌缓了缓神色,低声教训她:“这里不是学校,我不会对你特殊关照,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美妙嗯了声,抬着头很认真,“主任您放心,我绝不给您丢脸。”
邹文昌是她老师,研究生时期带了她两年。同时也是动物诊疗界的名人,人称行走的教科书,肿瘤界大拿。
邹文昌对这回答还算满意,问起正事:“报到还挺积极,考试报名没?”
美妙点点头,“嗯,您的话我能不听吗?”然后就开始卖惨,杵着张脸,“我昨晚开始跟课了,您瞧我这黑眼圈。”
邹文昌懒得搭理,推了下眼镜说:“专业国际认证可不好拿,只适合特别努力、特别专注的人。”
“知道,我不仅努力,我还特——”她没敢提聪明,“特别认真。”
邹文昌搭她一眼,没话了。
美妙:“……”
涩涩地抿了抿嘴。
因着主任是自己老师,她向来想问什么直接问。
可这会儿怎么也张不开口,自昨晚听到消息,她今天便赶着来报到,路上打好的腹稿在心里滚动几个来回,她鼓鼓精神,看了眼主任,感觉他比进门那会温和多了,状似不经意地问:“老师,听说师兄回国了?”
邹文昌盯着片子,“谁说的?”
美妙一呆,喃喃了一句,“同学呗。”
“你管别人做什么,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邹文昌淡淡瞥她一眼。
就这一句,所有的心绪瞬间都被拍到外太空去了,美妙心一沉:“知道了。”
接着又听邹文昌说:“杨凡也分到我这了。”
美妙一抬头:“啊?”
“啊什么?”邹文昌紧跟着一记眼刀飞过来。
他缓了缓,语重心长地提点她:“杨凡人挺聪明,资质也不错,院里将来肯定是要重点培养的。”
美妙:“……”简直无语。
主任的意思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人家以后很有可能混成领导层,那更得……以前在学校大家都不敢跟他计较,这下好了,到人家地头来了,咱更得夹着尾巴做人。
她不说话了。
邹文昌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跟我下去。”
美妙心生警惕,连连后退:“老师…我还得去人事部报到呢。”
今天报到,明天才正式上班,今天该不会还安排她干苦力吧,之前天天给住院部刷笼子,刷完笼子做护理,做完护理才能跟诊,跟诊完还得做化验,她连手术室的大门都没摸着,两只手先秃噜皮了。
邹文昌不理她,边说边往外走,“仓鼠肿瘤切除,那这个机会我只能让给杨凡了。”
啊!这是要给主刀吗?!
美妙愣了一秒,一串小碎步跟上去,“仓鼠呀那太小,就杨凡那双大手不好操作。我来我来。”
邹文昌马上给她泼冷水:“想的美,站边上看着!”
美妙:“……”
心说果然天上不会掉馅饼,就算掉也砸不着她。
但仔细一想,像老邹这种外表高冷内里低调的老学究,怎么可能为她破例开绿灯呢。自己真是想太多了,况且这不是拿仓鼠的小性命开玩笑吗。
邹文昌扭脸看她,语气有所松动:“一会最多让你缝合,练练手感。”
“真的吗?“美妙瞬间打满鸡血,眼神明亮,“好呀好呀,我这就去准备。”
邹文昌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手术室在一楼。
这美妙还能不知道吗,实习期只要有机会就跑来摸一摸门板的地方。她初来乍到,不得先去找人事讨名份吗?不然空口白牙,素衣没帽,谁会理她。
美妙多少有点厚脸皮,人事部领完证件出来,换好衣服,凭着一张生脸摸到了一层接诊大厅,好奇心驱使,一间间诊疗室观摩过去。
一只大肥猫戴着大墨镜,乖乖躺在护士小姐姐怀里,正在做镭射理疗。
好家伙!这间有只火烈鸟,脖子又细又长,也带着墨镜。
这间呢,哇哦…桌上孤零零躺只大白鹅,不知啥毛病。
动物们也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呢。
美妙这会儿,正贴着门玻璃看得思绪万千,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美妙?”
她被吓一跳,缩着肩膀回头,等看清来人,压了压火气:“你属猫啊,走路没声?”
杨凡嘶一声,就刚刚主任说的将来要升管理层的那位,他理一理刚换的白大褂。
慢悠悠地问她:“怎么样,挺像样吧?”
美妙瞅他一眼,叹了一口气,反问他:“你欠我那二十八个笼子,打算什么时候还?”
杨凡正正胸牌,也学她往诊疗室瞅,对着玻璃道:“慢慢还呗,以后你有事我也帮你。”
切。
美妙在心里翻个白眼,又想着刚才好不容易开口问师兄的消息,主任居然不搭理,小猫挠心般难受,不想搭理他。
真是想曹操曹操到,正埋怨着邹文昌,他就刚好从楼上下来,见俩学生杵在一块,大步从旁边过去:“这边。”
美妙没时间发蒙,乖乖跟上。
杨凡在后,不紧不慢。
等一切准备就绪,邹文昌打头,三人鱼贯进去。
2号手术间顶灯投下冷光。
不锈钢微型器械排列整齐,钳子、剪刀、缝合针寂静无声,中央手术垫上躺着仓鼠病人,绿布遮盖,只露出一小团皮肤。
无影灯光照很强,美妙能隐约看到皮下的细小血管,仓鼠的皮肤非常薄,一种半透明的粉白色。
邹文昌戴着放大镜落刀,一助在旁边打下手。
邹文昌不愧是大拿,手法利落一气呵成,仅仅用了十来分钟,一颗汤圆大小的脂肪瘤被取了出来,美妙眼也不眨地看着,不一会儿,只见大拿移开手,镜片后的一双鹰眼越过跃跃欲试的美妙,落到了杨凡身上:“你来试试?”
美妙:“……?”
刚刚说好的给我机会呢,贵为主任居然也骗人,给新人画大饼。
监护仪连着细小的电极,滴答作响,空气极安静。
杨凡知道院里上下肯定关照他,但没想这么快还没心理准备,一时犹豫之下,不知道怎么办,他楞了几秒,才勉强挪过去,犹犹豫豫下不去手。
美妙瞄他一眼,小样儿。
手术间的人低着头互相看看,没人敢说话。
又等了一会。
邹文昌忽然丢下手术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也没看他,“美妙来。”
好嘞。
就等您一句话。
美妙两步过去,挤走杨凡,先看了眼台边众人,说众人有点夸张,反正就是手术室所有人。
她面上虽然看着镇定,但内心不免忐忑。
这可是第一次毕业实战,容不得丁点马虎。她按照所学,先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小心地拿起镊子,轻轻对合伤口,右手持针钳,夹着一枚比睫毛还细的弯针,精确刺入皮下组织,每完成一针,她便手腕轻巧地一绕,张力适中,打下一个微小的结。如此重复,直到线结被剪断,才感觉手心有汗。
最后,她蘸着抗生素轻柔地涂抹在缝合处,一串针脚微不可见,心说康复之后应该不会留疤,不会影响仓鼠老兄找对象。
这时邹文昌拿起水杯,从后面过来看了一眼:“包扎吧。”
虽不情愿。
但美妙还是十分有眼力见地喊了杨凡,“你来吧。”主任已经已经很照顾她了,她也不能让主任为难。
她默默退到邹文昌身边,一边看杨凡包扎,一边瞄着主任,想从后者的一双鹰眼里挖点评价出来,最好是夸奖,毕竟第一次实战嘛。
但邹文昌始终一脸严肃,一言不发。
美妙笑了笑,心想刚才的表现应该还行,至少没挨骂。
哪知杨凡那边刚一收尾,旁边主任一拧杯盖,朝她丢了一句:“速度太慢,蜗牛都比你缝得快!”说完就往门口走。
美妙身子一僵。
等主任一出去。
整间手术室的人嗖一下全都扭头,齐刷刷地看向新来的住院医师,小小个,浅蓝色手术服,头上戴着蓝底粉猫爪的花边手术帽,一张巴掌脸,口罩上一双眼睛忽闪忽闪,黑白眼珠界限分明,莫名看着好玩,又闪着一股倔强。
大家哈哈哈哈。
顿时爆发一阵哄笑。
美妙有点心虚,有点尴尬,有点好笑地扬了扬眉:“怎么啦?”
往常不苟言笑的麻醉师也被逗笑,他认真看了一会儿美妙,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清澈机灵的小医生了。
旁边机械护士说:“美医生,你是第一个下台后,敢和主任站在一起的人。”说完又开始偷笑。
是吗?
也不管人家笑她。
美妙倒觉得无所谓,问这些还不是很熟悉的面孔:“主任有那么可怕嘛?”
这下手术室所有人,包括杨凡也抬起头,异口同声地说:“有!”
美妙:“……”
“今天舒克是不是出院?”
邹文昌忽然去而复返,离门口最近的美妙刚来不知道,邹文昌也没问她,看的其他人,刚刚笑最欢的手术一助,慌忙收回嘴角,正容正色:“是主任,手续已经办完了。”
邹文昌听后转脸对着美妙,吩咐了一句:“今天就你闲着,下午把舒克送回去。”
美妙:“哈?”
舒克是谁,送哪?医院什么时候开展了新业务,还要医生亲自护送病人回家了,美妙不明所以,眉毛快拧成麻花。
邹文昌却不管,吩咐完转身走了。
这时护士神神秘秘地说:“美医生,你刚来不知道,舒克是咱们医院的VVVIP病人。”她又强调了一句,“还是主任亲自做的手术。”
“啥手术,切肿瘤?”
“不是——是切蛋蛋。”有人谑了句,“主任年轻时是业界有名的拆弹专家,这回院长点名让他拆走了舒克的宝贝。”
这帮人还真不把她当外人。
“那…那这也不是什么大病…”用得着出动医师护送么,她语气有点不自然。
“那就不知道了。”护士摊摊手,说完继续忙了。
美妙默默嘀咕一句,怎么又让我干苦力。
这时杨凡得意地看她一眼,献宝似地捧着仓鼠回病房,从旁经过。
美妙不忘瞧一眼那包扎手艺,啧啧啧,这只可怜的仓鼠看起来像是穿了一件战损小背心,一点不好看。
这个邹老头,“pua”她不说,连分到的工位也不咋地。
面对着一堵墙不说,犄角旮旯,又破又小,她找来抹布擦去一层厚灰,打扫好勉强入住,又去人事部领了电脑,去食堂吃了饭。
忙活到下午两点,踩着点,到达犬住院部门口。
她刷开门禁,轻轻的朝里张望,“请问哪位小朋友是舒克呀?”
话音未落。
正在午休的病人们忽然集体一震,此起彼伏的狗叫声,瞬间冲破天花板,连脚下地砖都在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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