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三连城上空浓云密布,连日头都悄悄躲了起来,不曾透露出一丝一毫的光亮。
昏黄的城中一片寂静,狂风携着风沙席卷肆虐,压抑的气氛随风散入在城中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此时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三两行人在狂风中裹着披风掩鼻奔走,他们匆忙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街尾。
四姨娘站在二楼,扶栏杆凭栏眺望。她面色平静,无波的眸子静静的看着楼下——原本应该喧闹非常的大厅,此刻却鸦雀无声,空荡荡的大厅中只有几张赌桌在静待来客。
“看来是该散了。”
似是叹息,却又是种无奈,四姨娘淡漠的声音回荡在寂寥的赌坊上空。
身后传来若有似无的脚步声,一声一声踩在木质的地板上,最终停在她的身后:“夫人,我们真的要走吗?”
“采莲……”四姨娘回头看她,眼中有些许不舍的无奈:“我知道你们也不舍得离开这里。但是,我们却是该走了……”
“为什么!”采萍急切问道。
采莲看了采萍一眼,追问道:“是啊,为什么!我们不是帮了公主吗?”
“呵……”四姨娘摇头苦笑,笑她们跟在自己身边那么久还是如此天真,不懂人心险恶。于是,她干脆回过身,整个人靠在围栏上,对着她们叹道:“你们不会真以为,我帮了公主就能全身而退了?”
“难道不是吗?”
采萍与采莲惊讶,面面相觑。
“你们啊……”四姨娘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了,她无奈一笑眼神飘向皇城方向:“你们太过单纯了。如果是宰相大人赢了,那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如若是公主,她虽不会对我们怎样,但是……”话锋一转,四姨娘眼中有寒光闪现,就连说话声都不禁冷了几分:“我们有高宣的把柄,他表面上会讨好公主不会对我们如何,但是背地里就难说了……等他站稳了脚,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吗?恐怕是,欲除之而后快吧……”
“怎么会?”采萍被四姨娘的一番话震惊到了,她惊愕的看向四姨娘。
“不然呢?”四姨娘嗤笑,“你们以为躺进了这趟浑水,就能全身而退安然无恙了?”
“可是……”彩莲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看着高公子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你啊,才认识多少人?”四姨娘看着彩莲叹道:“所谓的笑里藏刀就是指他这样的人……”
多年江湖摸爬滚打,四姨娘阅人无数,自打这高宣第一次踏入纸醉金迷,她就已经知晓此人善于伪装,平日里看着一副翩翩公子的儒雅形象背地里却是阴险至极,当真防不胜防。
“那我们就这么走吗?或许……”
“没有转圜余地。”四姨娘直接打断采萍的幻想,侧过头眺望窗外黑压压的天空:“再不走,迎接我们的只会是一场死亡……”眼中是化不开的忧愁与难舍。
当初为了逃避那个暴虐无道的丈夫,她隐姓埋名来到此地……
衣衫轻带,缓慢走下楼梯,四姨娘一路轻轻摩挲着满是岁月痕迹的破旧扶手。从横梁到立柱,她的眸子满是怀念及不舍——曾经这里皆是她耗费心血、历经磨难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安乐场所,是她这艘漂泊无一的船舶最终停岸的理想港湾。
可如今,这艘小船却还是要驶入那苍茫无际的大海,开始一生的漂泊。
何以为家?
穿过门庭冷落的大厅,撩起竹帘,四姨娘最终回头望了一眼——这些场景从此只能在梦中忆起了。
一声轻叹,四姨娘感概万千。她放下竹帘,举步朝着大门而去。
推开大门,门外风沙大起,屋檐下的那两盏灯笼在风中乱舞。随着大门的开启,风沙鱼贯而入的倒灌进赌坊,一时间直吹得人睁不开眼。
四姨娘眯起眼连忙拿出随身的手巾掩盖住口鼻,艰难的朝着门外走去。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呀!”熟悉的声音在漫天的风沙中响起。
四姨娘身子一震,震惊的看向声音来处——只见风沙中一袭紫色衣衫半隐半现。
“高公子——?”四姨娘心下陡然升起一阵凉意。
“不知夫人要去何处?”高宣从风沙中走出,站在四姨娘身前紧盯着她。
四姨娘以避风沙为由,忙低下头掩盖住慌张的神情,镇定道:“家中有急事,需要回去一趟。”
“急事?”高宣讥笑,慢慢抬起四姨娘的下颚,“我看是准备逃走吧。”锐利锋芒的眼神射向四姨娘。
“公子说笑了。”四姨娘佯装镇定,道:“是家中有事。”
“是吗?”高宣放开她,游走在四姨娘身侧,不急不缓的说道:“可是我打听到的不是这样的....?”
四姨娘震住了,看向高宣:“你想如何?”
高宣回以一笑,道:“如今非常时期,还请夫人随我而去。”
“那如果我不去呢?”
“你知道后果的。”高宣在四姨娘身侧低声耳语,语气充满威胁:“这附近我都安排了人马,你们走不出的。”
四姨娘一震,凶狠的瞪着高宣,几乎咬牙切齿道:“好,我跟你走!”
高宣看那凶狠的眼神却取不予理会,笑了笑,直言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只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
四姨娘轻哼出声,撇转过头。
“走吧。”
高宣瞄了她一眼,走在最前方,四姨娘无奈的紧随其后。风沙中,有细微的脚步声混杂在呼啸声中。
漆黑狭长的通道,不知通往何处,只有烛火在默默燃烧。
跳跃的火焰映照在陈旧的墙面上,一块块古老的石砖残破斑驳,携带上岁月的烙印。
幽长的通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有脚步声四散回荡。
幻灵静坐在通道尽头的小房子里,仔细聆听着门外错落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声音越来越清晰。
“看来有人要来陪我们了。”幽暗的室内,只有一盏烛火在幻灵沉寂无波的眼中跃动。“你说是不是啊,大黄?”说着,伸手抚摸向俯趴在自己脚下的噬灵兽。
“嗷呜~”噬灵兽仰鼻轻吼,随后又乖乖的埋首在幻灵脚下。
噬灵兽蓬松柔软的毛发绵如云朵,幻灵轻柔的爱抚着它的前额:“看来宰相大人预料的不错。高宣果然把她们送来这里了……”
脚步声在门外戛然而止,随后沉重的铁链声悉悉索索的回声在通道中,让人心生悚然。
幻灵放开手下的噬灵兽,起身轻手轻脚的举步走向门边,附在门边俯耳细听。
“这几日还请夫人暂住于此吧。”门外是高宣的声音,既无情又冷漠。
“高公子,你……”四姨娘似乎是笑了一声,“你就打算如此对我?”
高宣道:“夫人还是不要有过多的想法为好。”
四姨娘:“你……”
“忘了告诉你了。”高宣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的对面是子纯的噬灵兽,那家伙凶恶噬血,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充满威胁的警告不言而喻。
四姨娘横撇了眼高宣,就带着彩莲及采萍走进那间地牢。
沉重的铁门在寂静的通道中发出渗人的响声,像是野兽无声的嘶喊令人毛骨悚然。
幻灵顿时觉的无趣,于是索性又走回了噬灵兽身旁,轻轻抚摸那柔软至极的毛发。
“看来是该只会宰相大人一声了。”幽暗中,只有幻灵的眼眸中精光大盛,如夜黑中的猛兽在静待猎物。
四姨娘携着采莲及采萍走进了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漆黑地牢。
泼墨般的黑如雾气笼罩住整间牢房,也笼罩在她们三人的身上。
恐惧霎时间弥漫开来,萦绕在心间。
采莲和采萍哆嗦着身子,畏颤颤的抱在一起:“夫…夫人,我们该怎么办呀。”惊惧的泪水不断的留下。
“唉…”四姨娘叹了口气,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既来之则安之,也不要想太多了。”
“可是…”采萍抬眼扫视了一圈,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后:“这里也太黑了…”
“是我害了你们。”四姨娘在黑暗中摸到了一张小小的方桌:“嗯?这是什么?”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在桌面细细搜寻。
“夫人…”采莲喏喏的小声喊了一句。
四姨娘拿起桌上的那个圆柱体,放在面前仔细辨认,
“你们快过来,这里好像有蜡烛。”
一听见有蜡烛,身处在黑暗之中的两人忙不迭的向四姨娘身边靠去。
“采莲,快把火折子拿出来。”四姨娘话中难掩兴奋之色。
采莲在黑暗中也摸到了那张小方桌,将包袱放置其上,小心仔细的在包袱中寻找。
“夫人,找到了。”采莲将火折子拿在手中,交给一旁的四姨娘。
四姨娘接过火折子,轻轻吹了一口气。漆黑中,一团小小的火花宛如一只萤火虫闪闪发光,给予身处黑暗之中的人们希望之光。
蜡烛被点燃了,小小的火焰照亮了眼前的一切,同时也照亮了她们的心,让她们的心不再害怕。
漆黑冰凉的牢房,也因为那团火焰变得不再冰冷可怕,有了一丝丝的温暖及希冀。
四姨娘轻轻的将那只蜡烛放置于桌上,这才开始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地牢密室,只有一扇沉重的铁门是唯一的出口。
“夫人,我们该怎么办?”采萍如受惊的小鸟,依偎在四姨娘身侧。
四姨娘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挟着采莲一起走到一处明亮的角落坐下。
“别怕。”四姨娘眼望虚空——那里是一处正对着她们的黑暗角落,正如她们的前路一样布满着危险及未知。
“有我在呢。”四姨娘面色虽然平静,但她心中却是难言的焦虑和恐惧。
有我在呢,这四个简短的字,已经是她们心中互相唯一的支撑和希望了。
“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这是一个很久之前的故事了。
轻灵的海风从海面吹拂而来,浪涛相互追逐嬉戏涌向岸边。
惊涛城外的小山丘上,沙漓迎风站在山头忧心忡忡的看着站在岸边树下宛如石像般屹立不动的蓝发女子——她一直目视着大海,仿佛那里正有一个人在等着她。
清月……
沙漓想叫却又叫不出口,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女如今却只是一副呆滞刻板的模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好似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任何情感。
“哥……”风凌站在他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目光也满含担忧之色:“清月她……”
“在过几天便是她的生辰了。”沙漓顺着风凌的话继续往下说道,带着怀念:“我还记得三百年前,那是我第一次带着清月潜入海底……”
曾经的美好还历历在目,谁会想到曾经灵动的少女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不由的苦笑出声,沙漓望着清月消瘦的身影:“我带着清月下海,还惹得夕鸾不高兴了好一阵呢……”
话戛然而止,沙漓忽然沉默了下去。
曾经也是在这里,他们相遇,相知……
风凌看见了沙漓忽然变得黯然的神色,知晓他心中所念,所以并没有打扰他,只是在一旁静静的站着,陪在他的身侧。
“凌,你说她现在在那里是否受着苦?都已经一年多了……”
向前迈出一步,望向蓝天,担忧的叹息随风消散。
“哥…”风凌轻轻唤道。
“凌,我们该怎么帮她?”沙漓有些迷茫了。
这半年来,向彦亭一直以轩帝薨逝为由拒不出兵支援羽族。沙漓无奈只得借为清月过生辰为由率领部分汐族战士返回惊涛城,另做谋划。
风凌看着沙漓的背影,道:“哥,这也是我今日来找你的原因。”
“什么意思?”沙漓身子顿住,转头看向风凌。
“这是刚打探来的消息。”风凌走上前,与沙漓比肩而站,看向大海:“葬风野,沙国战败。”
消息太过突然,沙漓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良久过后才开口问询道:“就只葬风野一处吗?”如果没记错的话,落日部及霍果部都有羽族和沙**的身影。
“这也是奇怪的地方。”风凌侧过头看着沙漓,疑惑不解的说道:“这两处地方还是保持着僵持状态,照理说如果葬风野被羽族攻入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落日部及霍果部也会被相继拿下,可是到如今这两处军营根本就毫无动静。”
“怎么会这样?”沙漓紧锁眉间,低头思虑。
风凌补充道:“不止这样,沙国那边也着实奇怪。”
“哦?”沙漓抬眼,蹙眉看向风凌:“怎么奇怪了?”
“下面的人打探到,重云已经带着死灵军赶赴葬风野,但是到目前为止,葬风野都不见重云身影。”风凌看了沙漓一眼,继续说道:“重云带着死灵军在远离三连城之后,便失去了踪迹!”
“怎么会?”沙漓低蹙着眉头,隐隐觉得怪异:“如若葬风野失守,沙国定会派出重云前往支援镇守。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葬风野不见重云身影?
脑中灵光一闪,沙漓豁然抬头,惊惧在心底蔓延。
他不可思议的看向风凌。
那样骇人的神色,风凌心中不禁一凛,诧异道:“你想到了什么?”
不可能……
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样?
一念至此,沙漓忽而转过身望向三连城的方向,湛蓝的眼里满怀震惊与担心:“凌,恐怕这场战役就是羽族和沙国联手的成果……只是,不知她在这里面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一个角色?”
风凌顺着他的目光而去,疑道:“那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办?”
沉默……
良久,沙漓才幽然叹道:“什么也不做。”
“不做?”风凌不解,疑问道。
“是的。”沙漓点头,转过身盯着风凌字字言道:“如今羽族一直按兵不动,想来她在沙国暂时是安全的……”
“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风凌已经知晓他的想法,言道:“羽族一有动静我会马上通知你的。”
其实在风凌心中一直都是很讨厌羽夕鸾的。就是因为她的出现,他的哥哥便不在属于他一人了!可是——所谓的爱屋及乌就是如此吧。即便是在讨厌的人,只要是哥哥喜欢的他都会默默的支持着……就像如今一样,羽夕鸾深陷沙国危难重重,为了让他的哥哥不在担忧,他派出了所有能去往沙国打探消息的人——只为了他的哥哥心中能好受点,不在自责与愧疚。
“凌,谢谢你。”沙漓淡然一笑:“随我去看看清月吧……”
此时,阳光明媚,海风不急不缓的掠过惊涛城。而在城外,两道蓝色身影正朝着海边而去,海水哗然,他们水蓝色的长发随风飘散在身后,互相交织缠绕,就像他们的人生一样互相交缠,互相扶持。
是剪不断,割舍不了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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