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飞鸾坊

马车内年轻的女郎便是幽州刺史公孙斐的幺女,去岁中秋同贺兰泽定亲的公孙缨。

公孙家盘踞幽州已有五十余载,行事低调,善韬光养晦,左右逢源。数十年来,三代家主都牢牢掌着刺史一职,族中子弟更是十中七八都在其所辖郡县内担任要职。在其治下,幽州强不凌弱,众不暴寡,商贾之人市不二价。故而,公孙氏一族在大梁东道线上很受尊崇。

如今,又搭上了贺兰泽,隐隐有从龙引凤的冲天之势。

“殿下来此,可是为妾监督头面定制进度的?”本对面而坐的姑娘,见人撩帘看着窗外,索性也挪过来,向外扫视。

循贺兰泽目光望去,相比路边的女孩,她左侧不远处的王氏首饰铺自然更醒目些。

“对,孤来看看。 ”贺兰泽放下车帘,抚玩拇指上的扳指,垂眸扫过姑娘腰间垂挂的环佩,上头半截流苏已然松散,将断未断堪堪覆在他袍摆上。

他也没有拂去,只勾起唇角看得更深些,眼中还攒出两分笑意。

“不至于!”公孙缨扭回头,“这处没有妾阿翁,亦没有贺兰夫人,殿下不必言慌。您出来,看首饰是假,看首饰铺里的人方是真吧。”

贺兰泽视线未挪,眼看流苏断落一丝,只摩挲着扳指道,“公孙姑娘好灵通的消息。”

“这是辽东郡,幽州刺史管辖之地。”公孙缨眉宇桀骜,“旁的不敢说,消息这块,殿下未必及妾。”

“您深夜于严府堵人,命郡守胡乱了结朱氏母子被杀案,雨天小楼外,与故人相拥又相弃……妾知道的,怕比您府中掌事还清楚!”

流苏再断一缕,贺兰泽拨正扳指,笑意愈浓,“所以,姑娘百里奔回,是特意来看孤笑话,还是兴师问罪的?”

“都有! ”公孙缨冷嗤了声,眉目皆染上得意色,继续讽笑道,“不然您以为妾因何而回!”

贺兰泽足下微挪,静静看着流苏彻底松开,无声跌落在他皂靴足面上,“孤以为,你当是身处并州为孤寻药,受不住那处丁三郎同他师妹新婚燕尔、鹣鲽情深,在你跟前来回晃悠,如此丢盔弃甲逃败回来,寻孤喝酒的。”

话至此处,他方抬起眼眸,瞧了对方一眼。袍沿微摆,将半截流苏踢到了姑娘足畔。同自己分割出一道界限。

“怎么断了?你还踢!”公孙缨原本疏朗英妩的面庞上,红光白芒轮番闪过,匆忙俯身去捡。

“孤是好心提醒落在这处。否则稍后找不到,你岂不更伤心!”贺兰泽笑意转成笑声,“其实也不至于,又不是你那块佩玉,不过是玉上头一截流苏尔。”

公孙缨拂去流苏上的尘埃,小心收在自己窄袖中,狠瞪了贺兰泽一眼,“就算五十步笑百步。妾也只是五十步,您才是百步!”

马车已经拐道,贺兰泽见好就收,靠在车壁上阖目养神。

脑海中,影影绰绰都是小姑娘的模样。

“既然殿下故人安在,我们的婚约可要取消了?”公孙缨这会也不再看贺兰泽,只抚摸着腰间佩玉,片刻前的飞扬眼尾微微有了一点倾颓之势。

“殿下安心,纵是你我婚约不再,亦无碍两处联盟。您的药,妾依旧会用心摘取,再过些时日,等花开了,妾便回并州去取。 ”

“孤闻六齿秦艽花乃丁氏独有,一贯不给外姓,难为你了。”贺兰泽依旧闭着眸,话语却真诚了些。

“妾临他贱地,要他一物,是赏他脸面…… ”素来温厚有礼的世家姑娘,忍不住淬口。

贺兰泽见怪不怪,努力压平上扬的嘴角,“罢了,眼不见为净。待这事毕,你我婚约取消了也好!”

“为何要取消?显得我非他不可吗?”姑娘撒开手中佩玉,由它在颠簸的马车中晃荡。

“方才不是你提议的吗?”贺兰泽哭笑不得。

“你——”公孙缨愣了愣,扬眉道,“是妾提议的。怎么,殿下这厢心悦妾,不舍得了?”

“孤一向敬重公孙氏,自然也尊重公孙姑娘。”贺兰泽睁开眼,用余光瞥她。

公孙缨念他身份贵重,只得将眼里涌起的两分鄙夷压下,在心里暗骂无数声“厚颜无耻”。

片刻坐去对面,从车厢壁阁内掏出两个行军酒囊,挑出一个扔过去。

贺兰泽拧盖轻嗅。

两人举囊相碰,长饮而笑。

笑对方,亦笑自己。

“既在这处,你的信息那样迅捷精准,便劳你给孤探探吧。”贺兰泽饮完第二口,克制地拧上塞子,将酒递还回去,“千里离乡,她根本一个亲人都没有,能投奔哪去!”

*

无论是贺兰泽和公孙缨都觉得,用刺探军情的暗子去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当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却不想,结果远远超出他们的意料。

倒不是困难之故,乃消息随日而变,格外多。

随着公孙缨的人将消息接连带回来,关于谢琼琚的事愈发离谱。

二十余日后,三月下旬,根本已经无需探子暗访,幽、冀两州交界处,一代画师赵衡首徒、谢氏女入飞鸾坊,一画过金的笑谈已经在墨客文人、权贵名门间流传。

三月二十六,最新的一则消息传入贺兰泽耳中。

——谢家女甘为名士作入幕之宾,四月初一于飞鸾坊开盘,百金起价。

彼时贺兰泽按照薛灵枢的嘱咐,在使用六齿花之前,对身体作最后的调理和养护,如此正用着一盏专门熬制的药膳。

闻此讯,只将碗盏扔在案上,拂袖离开。

侍者清理食案,发现碗盏裂出一道细缝。

*

四月芳菲正盛,窗外院落中大朵大朵开放的曼陀罗花,在春光抚照下娇嫩欲滴。

谢琼琚坐在临窗的榻上,半边身子沐浴在日光里,半边陷在屋内阴影里。

虽然同叫曼陀罗,但这是养在院中赏玩的花,同那山中野生的乌色曼陀罗形貌上相去甚远。

同名之故,她自然想到前头卖给贺兰泽的药。

他用了药,当是无事了。

是无碍了。

离开辽东郡的时候,她便是确定的。

谢琼琚觉得近来脑子有些混乱。好多事总是来回地想,反复地确认,看似严谨,实则浪费时辰。

她也不知自己如何会这般,思来想去很大一部分缘故应是太过紧张和恐慌。

便如此刻,因花想起贺兰泽,她心跳得十分厉害,恨不得马上就抬步逃离开去,逃得越远越好。

当日离开辽东郡后,她来了飞鸾坊,毛遂自荐她的画。

起初几日,自也无人问津。

或者说,相比她的画,坊中掌事的妈妈更看好她的容貌。这章台花柳间,对抗拒不遵者多有手段,但对生死无惧者无法。且她的画确实经得起赏玩,又冠了世家女和一代画师首徒的名号,故而在她无偿花了两幅赠与客人后,慢慢引起了注意,求画者愈多,连带坊中生意都有了变化。

老鸨的**超过她的**,她便占了主动权。

而真正让她水涨船高炙手可热的是后来的两桩事。

第一桩是她被公孙家的暗子扣住了一回,飞鸾坊仗着人多势众将她夺了回去。

她便顺口反问,“公孙女郎逮妾,妈妈觉得所谓何事?”

紧接着数日后,贺兰泽的暗子寻到他。

她顺势再问,“贺兰郎君也逮妾,妈妈又觉所谓何事?”

“无非是郎君心悦妾,公孙氏不容人。一个要夺妾,一个要杀妾。”她端起前二十余年世家女的谱,似笑非笑,“妈妈左右两处都得罪不起,且让他们夫妻斗去。您帮妾找个好人家,妾助妈妈财源广进。”

红尘紫陌中打滚的人,脑子稍一转动,便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从飞鸾坊容她踏足、企图在她身上饮血啖肉起,便被生生架上了炙肉架。

要么同她一道谋利益,要么被烧成灰烬。

既无路可退,索性破釜沉舟。

坊中妈妈便将她列入清倌人,捧作掌中花。于四月初一开盘寻嫁好人家,百金起价的聘礼。

是故,要是让贺兰泽回过味,她竟是如此利用他,借他势达到目的,估计更会恼羞成怒,亦不知会如何为难嘲讽她。

*

“姑娘,你看看,可满意?”给她梳妆的两个侍女在侍奉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开口吐出一句话,打破屋里的静默。

谢琼琚收回赏花的目光,凝上青铜镜。

飞鸾坊能在这处独占一方,确有她的能耐。大到后台人脉,小到妆容细节,一应俱全。

标了清倌人,便当真给作了一身闺秀打扮。

三千青丝一圈圈叠累,挽成干净繁复的缕鹿髻。华胜佩于顶,燕钗埋于发,乌云藏金,鬓丝露玉。

着一身月白曲裾深衣,柔荑出窄袖,玉足掩袍中,束纤腰以环佩,现一点领如蝤蛴。

“很好。”有一个瞬间,谢琼琚竟看见了长安城中的自己。

念起长安城,她也是恐惧的。

这厢闹得如此风声,若是传回长安,若是谢琼瑛还活着……

于是在临上台前,她又一次与妈妈说,“不论聘金几何,只这一日,断无二回。”

她只要两百金。

用两百金敲开红鹿山的大门,送皑皑上山,换她安稳一世。

若有幸,他日自己为人厌弃后,便也可上山去,如此即可看病,亦可陪着女儿,再好不过。

若是命运不顾,侍奉他人的两年走至末路,那么给红鹿山多出的一倍银子,亦足矣让孩子更好得生活。

“两百金也不少,你便能保证这一日能够?纵是能够,妈妈我总是要分一杯羹的。你当真不多挂几日,抬足了价?”

谢琼琚查验好笔墨,最后理正衣襟,“人贵在知足,吞象之蛇,多有撑死的风险。”

*

大堂正中,置高台。

台上撤去往日繁花锦缎,只横撑桌案一张。案上点油烛一盏,笔墨一双。案后坐一女,素手绘丹青。

端的是才貌无双,书香气,礼仪周全。

台下是往来客官,多的是达官显贵,骚人墨客,故作风流。

百金起价,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已经叫到五百金。

五百金买一章台女两年时光,随身陪侍,作风花雪月风雅事。

其实贵了,十分不划算。

因为五百金能宿在飞鸾坊超过两年,校书艺伎、清吟小官轮流换,昼夜不重复。

可是,竟是抬到如此高数,眼下又一声,再添八十金。

五百八十金。

满堂沉寂。

虽不值这数,但也没太出乎谢琼琚的预料。

因为她清楚,喊到如此份上,不过是为着她的两重身份,一代名画师赵衡首徒,百年世家正支嫡女。

三十余年前丹青手赵衡宁可就死,亦不愿为帝之宠妃做出浴图,身后被人追念为“画中刚骨,丹青之魂。”

而谢氏四世三公,曾独领世家数十载,更是烈火烹油,风光无限。

这处这些人,与其说掷金银夺她谢氏女,不如说是为买一风骨后裔折腰,高门名花碾泥,拉来与之俱黑。

作他们日后独一无二的谈资和渡身的金衣,满足一颗虚荣的心。

谢琼琚端坐台上,撑着打颤的手继续作画。

她没有看台下出价的人,但人影重重,喊价声声,无一不告诉她已是让自己和妈妈两处得利。

喊到五百八十金,可以结束了。

她始终不是太勇敢的人,身上诸多矛盾。

这一刻,已然惶恐至死,是在咬牙硬撑。

怕时辰愈久,招来贺兰泽。

怕风声太大,传入皑皑耳中。

怕百年黄泉下,恩师也不肯再认她。

“五百八十金,还有哪位郎君抬价?”

“五百八十金,不会有人再抬价!”

“就五百八十金,谢姑娘下台来——”

“快来,今个为本公子作戏水图,明个再做鸳鸯画……”

谢琼琚缓缓搁笔,抬眸起身。

台下人已经等不及上台,牵上她素手。

没有碰到。

二楼射来一枚棋子,击在那公子手腕上,生生隔开了两人。

雅间门开,侍从挽起珠帘,出来个文雅矜贵的男人,开口亦是清润嗓音,温和模样,“孤出一千金。”

满座哗然又寂然。

他于众目睽睽下,一步步走向台上女子,抚她如水墨山河般幽深的眉眼,低嗤道,“你是真有本事!”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继续,今天还有红包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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