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母子

谢琼琚确实是因为身子不爽告的假。

当是昨夜染了风寒,晨起便醒的迟了。本打算歇一日,然想到如今店中赶工,难得需要她们的时候,便还是强撑着去了。

王掌柜感念她过来,给她喝了碗退烧的药,发出一身汗,原是好了许多。正常撑到晚间不是太大的问题。

然谢琼琚午后告假,原还有一重更大的缘故。

这日晨起,她在院中遇见了朱森。朱婆婆三言两语介绍着,朱森在一旁劈柴,老实巴交地同她打招呼。甚至她出门时,皑皑正从外头捡回一盏羊角灯,只是因为落在雪里,稍有损坏,朱森还好心地给皑皑修补。

许是因为那盏羊角灯是昨夜贺兰泽挂在树梢的,她转身时不由多看了一眼。

朱森手脚麻利,一会功夫便收拾好了,皑皑接过时很开心,脸上笑意朗朗。这般情境,谢琼琚本该感激而庆幸的。然一晌午她总是心有不安,觉得府中那对母子说不上来的奇怪。

出时,她只当自己疑心过重。

后头反应过来,问题出现在贺兰泽那件大氅上。

因她晚起,朱婆婆特意过来看她,顺道给她添被。道是他们都起了,这大氅暖和,给她盖着。

谢琼琚瞧着时辰,便也未曾再睡下。只拥着那件大氅在榻上坐了会,总觉周身气味冲人,初时只以为是自己昨晚没有盥洗干净。

这会想来,那气味分明是大氅上传出的,是一个男人油腻的肉脂味,混杂着牛棚的腥臊气。

显然,是朱森昨夜使用。

纵是牛棚再冷,且可以换棉被盖之,这般保暖之物总该留给老幼。想到这一出,谢琼琚难免有些不满。

再一想,用便用了,朱婆婆还道什么果然是上等之物,实在暖和,老婆子头一回用,沾了皑皑的光。

再回想晨起接触对朱森的印象,只觉这人自私又伪善。

如此熬到午膳时候,只觉不能让皑皑那样小的女童同这样的男子处在一起,遂告假回去。

谢琼琚离开时,问了小玉,阿洋是否在家,原想请他帮忙壮胆。奈何出了太阳,阿洋进山打猎去了。

谢琼琚也没有多言,回去路上买了三贴安神草药,寻出了里头的柏子仁。剩下的钱买了一坛酒和一些下酒菜。

回到严府整理衣物,朱婆婆过来问得急切,“大冷的天,这是带着孩子要去哪里?”

谢琼琚含笑道,“今个在店里遇见族兄,应了他在那边住下。他催动得急,非要我赶紧回来收拾东西。”

“这……”老人欲言又止。

“婆婆放心,是我自个要走,剩下三个月的房租您不必退我。”谢琼琚从包袱旁拿出备好的半吊钱,“这个也给婆婆,劳您这一年多给我看护皑皑,算是一点工钱,多了我也实在没有了。”

“成吧。”朱婆婆接过,一时没说什么,只道了声那你慢慢收拾便出了屋。

朱森品性几何,本与她无关。老人只此一子,她也不想伤人。若这般脱身,便罢了。谢琼琚摸了摸衣襟里的一包柏子仁,松下一口气。

却不想未几朱森过来,从天色不好又要下雨,道她今日奔波太过待他借辆车送她,再到既然与族兄重逢怎让你独自回来,不给帮衬着同来同往……

如此种种,谢琼琚便知晓今日走不掉了,朱森亦不会让她走。

只顺应道,“朱大哥说得有理,左右天色不好,我便等等吧。”

“难得我今日空闲,回来买了些酒菜,原是感谢朱大哥晨起给皑皑修补灯笼的。这会晚膳我们一同用了吧。”

“好,好,甚好!”

“那劳您让婆婆多煮碗饭,顺道将这些菜热热。”谢琼琚捧来案上的菜肴,笑道,“酒便妾来温,左右炉子是现成的。”

朱森喜出望外,接过时忍不住摸了把谢琼琚手背。

谢琼琚垂下眼睑,腼腆将手缩回,目送他离开。

*

谢琼琚长年失眠,在中山王府时医官给她开安神汤药,说过新鲜的柏子仁是中草药中催眠作用最好的,只是效力太强,入药伤脾肾,故而配药时均以风干柏子仁使用。

也就是眼下的柏子仁催眠效力已经减弱许多。

力弱则加量。

谢琼琚将柏子仁研磨成分,全部撒入了烈酒里。

百姓人家,烛火珍贵,晚膳便用得早些。

西边红日尤在,朔风回荡,四人在屋内围炉用膳。

男人贪杯,无需劝酒便是一杯接一杯用着,亦不必担心他会倒过来劝你同饮。只是每灌一盏便用余光看一眼朱唇黛眉的妇人,粗衣麻布也难掩姿色。

谢琼琚只作不知,给皑皑添饭夹菜。

“你也吃。”朱森终于安耐不住,寻话谢琼琚。

“多谢朱大哥。”谢琼琚转头,给他碗里倒酒。

就快见底了,她感受着酒坛的分量,看朱森不过两分醉态,心中不免着急。

而朱氏这厢,当是母子二人约好的。

她看了眼儿子,笑道,“皑皑吃饱了吧,随婆婆去打璎珞,给婆婆穿针去。”

谢琼琚揉揉她脑袋,“去吧,一回阿母去找你。”

小姑娘点点头,牵过朱氏的手离开。

夕阳敛起余晖。

酒干菜尽,药效终于起了作用,在被迫咽下了他夹来的两口菜后,谢琼琚终于看见面前人碗筷落地,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她试着喊了他两声,见无反应,遂拿了包袱正欲开门逃离。然伸手推门的一瞬,方生绝望。

朱氏在外头将门落了锁。

顿时,遍体生寒。

而第二次尝试推门时,她的右手又开始莫名打颤,半分力都使不上。

谢琼琚环顾四周,这下人的厢房,除了临边的两间有窗户,其余中间四处只有出入的小门。她住着第二间,自然无窗,门是唯一的出口。

她用身体撞门,尤似那年城郊别苑,她也素手无力,便用身子撞倒一排又一排烛台,燃起滔天大火,如此死里逃生……

然而,仿若她没有那么好运了。

许是风干的柏仁子药力不够,许是撞门声惊扰到了朱森,他竟醒了过来!一身酒意弥散,粗犷壮硕的男人从后头扑来,拦腰抱上去……

如此蛮横粗鄙的贴身后拥,彻底将谢琼琚拉回那两年不堪回首的岁月,她浑身战栗,撕心裂肺惊叫起来,发狠咬上他胳膊。

“贱人!”

朱森吃痛,浑噩中抓起她长发,拖往杯盘狼藉的桌案,挥落碗盏将人按上。然到底中了药,举止间明显失了凌厉和力道,故而出现了短暂的失神呆和滞。至此一刻,一个酒坛从他头上碎裂,头顶鲜血四溢……

“你个……”

他吃痛回神,然而抬起欲扇的巴掌,和开口要骂的浑话,却都没有能完成。

谢琼琚左手剩下的坛口碎片,在他倾身上来的一刻,锋利又粗粝地割入他喉咙,腥热的血流出来,男人扑面倒下,妇人仓皇滚在一边,从桌上滑落。

“我的儿……”朱氏原在隔壁听到这处声响,只当是男女房中那点事,便闭了眼念经,想着这晚过去,儿子成了事,这妇人便也认命了。

却不想声音越来越大,皑皑又一个劲要跑过来,挣扎许久方也跟了过来,却见得如此场景,只哆嗦着手开锁进来。

她一进来,谢琼琚便抱上孩子欲逃奔出去。

“我的儿!”

“我的儿啊……”

“阿……母,救救……”朱森一个痉挛,彻底咽了气。

“我的儿啊——”花甲老妪身子一僵,双目充血,忽地一声凄怆。

已经踏出门的谢琼琚只觉一股阻力,人被拽住,踉跄跌下身去。

“杀人犯,不许走!”

“你给吾儿偿命,去地下给儿做媳妇!”

朱氏扑上来,欲掐上谢琼琚脖颈,然到底年迈,被谢琼琚一脚踢开了。

“皑皑!”谢琼琚爬去门口,抱起跌在地上的孩子,“皑皑!皑皑!”

她拼命喊着合目无声的女儿,只感觉手上一片濡湿,伸出手才发现全是血,门槛上也有残留的血迹。

皑皑磕到了后脑。

“不、不许跑……吾儿……”朱氏发了疯般扑上来。

谢琼琚回首看尚且拽着她裙摆的老人,又看已经被她杀了的人,再看怀中人事不省的女儿。

顺手捡起碎片,直接切入老人脖颈,“若再世为人,想想到底何人害死你儿子!何人害死了你!”

她铆足劲将碎片割入皱纹起伏的血肉,直到老人不再挣扎,圆瞪着眼咽下最后一口气,方松开手。却也不敢有片刻停留,只转身抱起孩子逃奔离去。

外头天色昏沉,仅剩余晖一抹,天空飘起小雨。

她跌跌撞撞回来,将那件大氅给孩子裹上,绕过矮墙水榭,从西边的一处偏门逃出。

夜幕降临,雨势渐大,乌云遮住银月仅有的光,她瘦弱又无助的背影湮没在夜色中。

贺兰泽到严府时,看见的便是两具尸体横陈室内的模样。

霍律早他一盏茶的功夫到达,只回禀道,“主上,我们来时尸身尚有余温,想来凶……人应该走不远。属下已经派人去找了。”

“就是这处可要通知一声当地府衙?”

贺兰泽也没说话,他回望四周,片刻往床榻走去,见到一个散落的包袱,包袱中有半吊钱,和几套半旧的衣衫。

他俯身去拿,发现枕上有掉落的青丝,便仔细捡起,对着幽幽烛光反复看。半晌,对拢成股,放入腰间绣囊里。

转身时,还看到一盏羊角灯,是他昨日留下的那盏。

他将灯和包袱一起抱在怀里,踏出门去。

雨夜中响起他没有起伏的声音,“直接支会辽东郡太守,帖一张警民告示,西昌里严府一对母子夜遭盗匪入室盗窃,不幸身陨,现已抓获要犯。城中明日起提早至酉时宵禁,家家提早熄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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