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农水利司的衙署,暂设在皇城东南角一处不起眼的旧院落。
它的门前冷落,院墙斑驳,与不远处六部衙门的车马喧嚣相比,显得格外寂寥。
黛玉的第一道手谕,是向将作监调用二十名精通雕版与测绘的工匠。
消息传出,工部几位侍郎相视冷笑——“黄毛丫头,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雕版工匠?怕是连公文格式都弄不清。
第二日清晨,当黛玉踏入衙署时,院中已站了稀稀拉拉十几人,多是年老或不得志的,眼神里带着敷衍与好奇。
她也不多言,只命人抬出几口大箱。
箱盖打开,并非预想中的官样文章,而是一卷卷素帛,上面是她亲笔绘制的图样——曲辕犁的分解构造、洛水清淤器械的联动原理、梯级水库的选址要诀……线条精准,标注详明,旁边还配以浅近的注文,解释其作用、用法,甚至如何因地制宜进行改良。
“今日起,诸位需将这些图样,制成雕版。”黛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版成之后,刊印成册,名曰《农工辑要》。要求只有一个——让识字之人能看懂,不识字之人,看图亦能明其大意。”
工匠们面面相觑。
刊印农书工图,并非没有先例,但如此系统、详尽,且意图如此“浅白”的,却是头一遭。
一位老工匠忍不住道:“林司丞,这……这是要传给泥腿子看?”
黛玉看向他,目光平静:“老丈觉得,这犁,最终是谁来扶?这堤,最终是谁来筑?”
老工匠噎住。
“技术藏于高阁,便是死物。唯有传于所用之人,方能生生不息。”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入内堂,开始处理如雪片般飞来的各地水利、农桑旧档。
刊印之事,推进得并不顺利。
工匠们习惯了繁复典雅的官方制式,对这般“粗浅”的版画颇不习惯,进度缓慢。
更棘手的是,所需纸张、油墨,由户部调拨,却屡屡以“库藏不足”、“需优先保障吏部文选”为由拖延克扣。
这日,黛玉亲至户部。
当值的度支郎中是个面团团的中年人,见是她来,皮笑肉不笑地拱手:“林司丞,非是下官不肯拨付,实在是近来用度紧张。您看,是否请陛下特旨……”
黛玉不语,只将一份文书轻轻放在他的案上。
那是她这几日查档所得,记录了去岁一年,仅洛阳各衙门用于抄录邸报、文书所耗费的上等宣纸数目,其量足以刊印《农工辑要》百遍。
那郎中脸色微变。
“大人,”黛玉声音依旧平和,“《农工辑要》乃陛下亲旨督办,刊印受阻,延误农时,这个责任,不知大人可愿与我同担?”
那郎中额上见汗,支吾片刻,终是咬牙批了条子。
但是尽管纸张油墨到位,雕版进度依旧不快。
黛玉也不催促,每日只在工匠间巡视,见有人对图纸不解,便亲自讲解其中力学原理、运作关窍。
她言语简洁,却总能切中要害,几日下来,那些原本心存轻视的工匠,眼神里渐渐多了信服。
甚至有人私下议论:“这位女司丞,肚子里是真有货色。”
一月后,第一批《农工辑要》印成。
册子用最普通的桑皮纸,墨色也非顶好,但图样清晰,文字简明。
黛玉命人先送一批至洛阳近郊的皇庄试用。
又过半月,庄头激动来报,使用新式曲辕犁的田地,深耕效果极佳,效率倍增;依照册中法子堆肥防虫的菜畦,长势明显优于别处。
消息渐渐传开。起初是好奇,接着是试探,后来,竟有些低阶官员、甚至寻常富户,悄悄寻到劝农水利司衙署外,想要求取一册。
这日散朝,武则天独留黛玉。
“听说,你那《农工辑要》,如今在洛阳城外,一册难求?”女帝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百姓抬爱。”
“抬爱?”武则天从案头拿起一册翻看,“朕听说,有人将此书斥为‘蛊惑人心’、‘败坏祖制’的妖书。说你将不传之秘公之于众,乱了尊卑,动了某些人的命根子。”
黛玉垂首:“技术本无尊卑,用之善则善,用之恶则恶。若因惧怕为恶,便固步自封,岂非因噎废食?至于祖制……《农工辑要》所载,亦是总结前人智慧,加以改进,若论祖制,《周礼·考工记》便是老祖宗。”
女帝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却知道这平静外表下藏着怎样一颗七窍玲珑心,以及怎样一副不肯屈就的硬骨头。
“你倒会引经据典。”武则天放下书册,“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人递了折子,参你……结交边将,图谋不轨。”
黛玉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声色:“臣惶恐,不知此言从何而起。”
“上月,你是否以劝农水利司名义,向朔方军输送了一批改良过的耧车图纸,助其军屯?”
“是。朔方地寒,耕种不易,军粮补给困难。新式耧车可提高播种效率与成活率,利于边军自给自足,减轻朝廷转运压力。此事,臣有文书备案,程序合规。”
“程序合规……”武则天轻笑一声,“可人家说,你与朔方节度使信使往来频繁,远超公务所需。”
黛玉沉默片刻,抬头迎上女帝探究的目光:“陛下,臣与王节度使通信,除商讨耧车改良细节外,确实多问了几句边地风土、气候物产。臣以为,劝农水利,不能闭门造车,需知天下各地情状。若此举也算结交边将,图谋不轨,臣无话可说。”
殿内静默下来。
武则天的手指轻轻敲着御案,目光如炬,似要穿透她的肺腑。
良久,女帝才缓缓道:“朕知道你无心于此。但人言可畏。林黛玉,你如今站在这里,便不再是那个只凭一点奇思妙想就能博得朕一笑的小女子了。你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挡了太多人的路,他们正等着抓你的错处。”
“臣明白。”
“明白就好。”武则天语气转冷,“《农工辑要》刊印之事,继续做,做得再快些,再广些。至于那些流言蜚语……”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杀伐之气,“朕自有分寸。”
黛玉退出贞观殿时,夕阳正好,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看着宫道上那些行色匆匆的官员,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表情,心里却不知在盘算什么。
她拢了拢衣袖,捻了捻冰凉的指尖。
这条路,果然比她想象的,还要荆棘丛生。
但,那又如何?
总是要有人去做的不是吗?
那为何她林黛玉不能是这第一个。
知识如同种子,一旦撒出去,总会找到适合的土壤,生根发芽。
所以她要做的,就是顶着风霜,尽可能多地,撒下种子。
……
延载元年的夏汛来得又早又猛。
黄河中游暴雨如注,数道急报接连送入神都——
郑州告急,河堤已现管涌!
滑州告急,水位距堤顶不足三尺!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如铁。
工部尚书声音发颤,陈述着险情,但提出的却仍是加派人夫、巩固堤防的老办法。
“陛下!”御史崔湜再次出列,这次目标却直指黛玉,“臣弹劾劝农水利司司丞林黛玉!去岁其所献治水三策,大行于河南河北,然其法标新立异,不循古制,致使堤防根基不稳,方有今日之祸!请陛下即刻罢黜林黛玉,停用其法,另选老成干员主持防汛!”
此言一出,立时得到几位大臣附和。
新旧之法优劣,天灾或是**,瞬间成了攻讦的利器。
武则天高坐御座,面沉如水,目光扫过黛玉:“林司丞,你有何话说?”
黛玉出班,她今日穿着崭新的绯红官袍,更显得那张脆弱精致的脸颜色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陛下,崔御史所言不实。去岁施行新法之堤段,据臣所知,至今稳固。此番告急之处,多为沿用旧法或尚未及改造之堤段。”
她转向崔湜,语气平静却锋利:“崔大人可知,郑州出现管涌之堤,是哪一年所修?用的是何法?滑州堤防,去年工部核查时,便已指出其‘夯土不实,需加固’,为何至今未动?大人不问责主管官员失职,反倒归咎于千里之外、并未主持此地工程的微臣,是何道理?”
崔湜被她问得脸色一变,强辩道:“纵然不是直接责任,你之新法惑乱人心,致使地方官员盲目跟从,疏忽旧堤维护,此乃根源!”
“好一个根源!”黛玉声音微扬,“依大人之见,是因有了更省力、更有效的法子,所以旧法子就连维持都不必了?还是因有人不愿见新法成功,故意怠慢旧堤养护,甚至……盼着它出事,好将罪名扣在新法头上?”
这话太过尖锐,几乎撕破了那层遮羞布。崔湜气得手指发抖:“你……你血口喷人!”
“够了。”武则天冷声打断,“争辩无益。林黛玉。”
“臣在。”
“朕命你为河南道黜陟使,即刻前往郑州,全权处置河工险情。一应人员、物资,准你便宜行事。”女帝的声音不容置疑,“让朕看看,你的新法,究竟能否经得起这滔天洪水的考验。”
“臣,领旨。”黛玉伏首,声音清晰。
说明:1.“面团团”:就是形容那个官员很胖。
2.延载:武则天正式称帝后的第四个年号,使用时间仅有公元694年五月到695年正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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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正文·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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