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普通个头，微胖，戴个眼镜，穿一身半长不短白灰色的夹袄，看人的时候有种乡里乡亲的质朴。

这位应该就是刘姑婆口中的小刘书记了，前两年下乡走访的时候在村里露过几回脸，陆渺还有点儿印象。

小刘书记后头还站着个人，即便是矮了个台阶立着，个头看着也比小刘书记高些，冷冷淡淡的一身风衣，居高临下的目光，隔了一个院坝落在陆渺身上，跟前两天来还东西的时候一模一样，一看就不招人待见。

见陆渺不吭声，小刘书记后知后觉的看了眼身后的人，忙侧身让开一步，给陆渺介绍：“这位是云顶集团的裴总。”

介绍完后，那位裴总没动，陆渺也只点了下头，脸色说不上好看。

两人谁都没说话。

小刘书记莫名地觉出一点儿尴尬，扶着眼镜干笑两声，跟陆渺解释原委：

“这不是市里想开发云雾山嘛，裴总他们想在咱们村附近建个度假村，还在选址，正好腊月天村里乡亲们应该都回来了，就来听听大家意见。

“本来第一家走的就是你家，结果你不在，我就带着裴总先去别家问了问，这会儿刚出来，听见狗叫，我估摸着应该是你回来了，就赶紧过来了。”

至于在村里其他人家待了多久，说了几句话，谈话内容是哪些，小刘书记十分“善解人意”地没提。

这么一会儿，他也看出来了点儿眉目，这位裴总跟院子的主人陆渺，好像是认识的，就是关系嘛……大概不太好。

听村里刘姑婆说，陆渺以前在隔壁市好像也是做投资的，俩人认识也不奇怪。

小刘书记识趣地没有多说话。

陆渺耐着性子听完，低头看了眼手里捧着的夹袄跟僵立着身子不敢动弹的二毛，朝亲切友善的小刘书记笑了下，言简意赅说明情况：“不好意思啊刘书记，我这边有点儿急事儿，得马上去山上一趟，来回估计得一个小时。你们要是不急的话就在院里等等？或者明天再来？”

“这样啊——”小刘书记也看出陆渺打算出门，一时犯了难，犹豫地看了眼身边那位裴总。

那位裴总盯着陆渺看了一瞬，声音清冷：“不急。”

刘亮松下一口气，朝陆渺笑：“那要不，我们在院子里头等等？”

“进屋坐吧。”陆渺眼里没什么情绪，收了目光，伸手捏了捏二毛耷拉的耳朵，将夹袄先搁下，走过去推开堂屋的门，示意两人进屋坐。

堂屋里本就有张餐桌，这会儿桌上摆着个宽口白瓷瓶，瓶里两枝腊梅花舒展绽放，香气氤氲，很有几分悠闲惬意。

餐桌不远处便是布艺的沙发跟竹制茶几，对面电视柜上两缸鱼尤其醒目，其中一缸里头五颜六色的几条鱼，大冬天的竟然活蹦乱跳地游得很欢快。。

小刘书记往屋里看了眼便很有分寸地收了目光，笑呵呵地在餐桌旁坐了，摆手招呼陆渺：“不用管我们，你先忙啊——”

陆渺点点头，也不多说，很快转去灶屋倒了两杯热水，装了一盘子花生跟柑子出来，礼数周到地安排好了，这才领着二毛匆匆往山上走。

小刘书记瞟了眼正看着鱼缸的裴总，心里犯嘀咕，面上却没好露出来，屁股挨着凳子，捧着茶杯，默默喝两口。

一人一狗往山上走了好几分钟，离院子远了，二毛才总算恢复了点儿精神，呜咽两声，脑袋挨着陆渺胳膊蹭了蹭，从陆渺手里叼过布袋子，晃晃悠悠地山上奔。

陆渺跟在二毛身后，往老屋的方向看了眼，收回目光，紧了紧怀里的夹袄，也加快了脚步。

前两年爷爷去世，奶奶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在奶奶经常活动的地方都装了监控，灶屋、堂屋、院坝、洗手间门口，都有摄像头。

奶奶去世后老屋的监控关了一段时间，直到清明节那天她无意中踏入竹楼后，就把监控又用起来了。

这会儿除了院坝门外，一整个院子几乎都在监控下，没什么死角，再加上有小刘书记在，她倒不怕那位裴总干什么。

二十分钟后，一人一狗重新走到榕树树根下，大毛听见动静，后腿扒拉着站起来，扭头汪汪叫了两声。

二毛从矮树丛里窜出来，丢开布袋子，围着草叶堆着急乱转，边转边朝陆渺“汪汪”。

陆渺好笑地冲它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叫，把狗崽子吓到了。”

二毛黑溜溜地眼睛盯着陆渺看两眼，不叫了，拿脑袋拱开大毛，继续转圈圈。

大毛溜达着腿挨到陆渺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狗眼睛溜圆溜圆的，里头倒映着陆渺的身影，比起急性子的二毛来，更显得“稳重”，很有几分听话孩子的聪明劲儿。

陆渺快步走到草堆前，从夹袄里头取出鸡蛋羹。

有厚夹袄包着，时间也没耽误多久，此时碗里的鸡蛋羹还冒着热气，掀开盖子，鸡蛋的香味瞬间缭绕四溢。

草叶堆里的两只小不点蜷缩成一团，声音弱弱地叫唤着，其中一只半睁着眼睛，费劲儿昂起脑袋，看一眼身前阴影，随后又抖着身子缩回去，头埋在小伙伴身上，嗷嗷叫唤。

陆渺被叫得心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两小只的绒毛，随后放下夹袄，拿小勺子划开蛋羹，分入小碗里，搅碎了放在草叶边上，将睡在外头的小不点往外拨了拨，又将另一只拎起来换了个位置，确定两小只都能舔到碗。

两只小奶狗抖着身子往后缩，叫声又弱又凄惨，显见地有些害怕。

陆渺叹了口气，扭头看大毛二毛：“他们害怕，要不然，我们先走开点儿？”

二毛拱着大毛身子往前凑了凑，狗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两小只，没有一点儿要走的意思。

大毛低下头，拿鼻子碰了碰碗，推着碗往两只小奶狗跟前动了动。

两只小狗头埋着脑袋叫唤，身子瑟缩着，绒毛一抖一抖。

大毛顿了一下，偏头看陆渺一眼。

陆渺茫然眨眼。

虽说她跟大毛二毛有默契，但也没到每个眼神每声狗叫都能看懂听懂的地步啊！

接收到陆渺莫名其妙的眼神，大毛不看她了，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半步，低头凑近两只小奶狗，先嗅了一圈，随后伸出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一下。

两只小狗叫声小了些。

大毛又舔了两下。

小不点身子似乎没那么抖了。

二毛踉跄着后腿凑上去，挤开大毛，低头一阵舔，舔完后还不忘卷点儿鸡蛋羹，往两小只嘴边送。

大概是尝到了鸡蛋羹的味道，两只瑟缩害怕的小可怜在二毛一阵乱舔外加乱拱中总算颤颤巍巍地支起了小短腿，圆滚滚毛茸茸的身子往装着鸡蛋羹的碗边挪了下，脑袋埋进碗里，小口小口地舔了起来。

陆渺长长地舒了口气，垫着夹袄坐下来，脑袋靠在大毛身上，摸着大毛柔顺的毛，安静地看二毛忙前忙后照顾狗崽子。

一碗鸡蛋羹下肚，两只小不点总算恢复了点儿元气，叫声都响亮了些，大概是被二毛舔得多了，小不点们也不怕它了，吃了东西都往二毛身上靠。

二毛趴着腿，任由小不点靠近，一边舔一下，很是好脾气。

陆渺看着一大两小的反应，挑起眉头，越看越古怪，扬手拍大毛脑袋：“你弟弟嫌疑有点儿大啊。”

大毛：“汪，汪汪。”

陆渺略歇了会儿，看了看专心跟小崽子玩的二毛，又看一眼乖乖坐在一旁让她靠的大毛，抱了下大毛脖子，交代它：“你跟二毛就先留在这儿吧，一会儿晚饭后我再来一趟，要是小崽子的妈妈还没回来，我们再把它们带回家。”

二毛一门心思舔小狗，没反应。

大毛歪了下脑袋。

陆渺拿着夹袄站起来，拍拍腿上沾着的草叶，俯身将夹袄铺在两只小不点的草窝旁，抽出空碗，对着大毛敲了敲，把碗放小崽子身边，示意大毛：“大毛，在这儿等着，懂了吗？

大毛：“汪汪。”

汪完又围着二毛跟小崽子转了一圈，边转边看陆渺。

陆渺笑着点点头，摸摸大毛的脑袋，把带来的柑子留下，捡起布袋子便往回走，路过鸡棚时顺便把装好蛋的竹篮子也一道拎回去了。

大毛二毛明显很怕那人，正好留在这儿守崽子，这两天天色好，两只大胖狗在山上留一会儿也不打紧，免得回去害怕。

一路走下山，到老屋柴房门口时，山边的太阳已经快落坡了。

陆渺放好东西，拍了下身上的草屑泥灰，在灶屋里洗了手，推门转进堂屋。

小刘书记站起来笑：“忙完了？”

“不好意思，让你们等久了。”陆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拿了个热茶壶，准备替小刘书记续上热茶。

小刘书记忙摆手：“不用不用。”

见陆渺放下茶壶，小刘书记迟疑着瞥了眼屋里另一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脑门笑：“哎哟，差点儿忘了，刚刘姑婆还说让我一会儿去她家里帮忙带点儿东西到镇上，那你们先聊着，趁着天还没黑，我赶紧过去一趟，免得一会儿姑婆念叨。”

说完朝陆渺不好意思地笑笑，放下杯子，急匆匆地往外走。

屋里少了个人，一下子就变得分外冷清。

夕阳的余晖从院坝外透进来，落在窗边餐桌上，映得人的影子昏暗狭长，明明光线良好，却莫名地有些幽深凉意。

餐桌对面的人抬眼，看向陆渺。

陆渺迎着对方的视线，站了片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拉开椅子，从容落座。

云顶集团四个字，但凡在金融圈走过一遭的，就没有没听说过的。

国内首屈一指的金融集团，无数金融人蜂拥推崇的投资圣地，点石成金，妙手生花，资本雄厚到拉到国际上都能排得上名号的投资巨鳄，号称——编外印钞机。

这么个大集团竟然能看得上偏僻小山村的一个度假村项目，还屈尊降贵地派了个“总”来亲自参与拆迁选址前的民意调查。

对此，陆渺心里只有两个字——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