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霸提步迈下台阶,脑中不知为何,突然闪过适才那些话。
还有他那自小跋扈的女儿听到他答应放她出宫时流露出的感激眼神。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她。
他想,如果当年放她母后前往猛虎山施展抱负,关系是否可以冰释前嫌……
但也只思忖片刻,楚云霸便从袖口中掏出几封信,交到楚晚宁手中,低声道一句:“替朕烧给你母后。”随即拂袖阔步,朝殿外走去。
冷宫外的夕阳斜斜落下,将父皇离去的背影无限拉长。
很久之前,父皇常常在这个时辰徘徊在冷宫门外,透过破旧残败的砖缝,窥视着弹琴的母后。
他说母后的琴声能让他的心静下来,还说母后的眉眼像极了初春的垂柳。
她曾以为父皇深爱母后,直到那晚,母后因风寒病重未能起身,她来冷宫的路上经过储秀宫,听见父皇正对另一位新入宫的妃嫔说:“你的琴声能让朕的心静下来。”
她站在宫门外,看着长街飘落的雪花,才意识到,原来这皎洁的雪花,寒的不止一人的心。父皇对母后的眷恋,不过是帝王惯常的恩宠,就像他赏赐给每个妃嫔的礼,看似珍贵,实则千篇一律。
楚晚宁最后一次回视冷宫。
余晖将破旧的廊柱染上一层金色,像母后还在时呈现的光芒,令她眼尾泛红。
她的脚步声很轻,依依不舍地带着父皇的信,走回梧桐殿。
能收拾的东西并不多,包袱里只装了几件素衣、些许银两、金疮药,还有母后生前写下的抱负,仅此而已。
此时已月上枝头,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织就一片银霜。
正准备洗漱就寝,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开门一看,丽阳手里提着一壶桂花酿,站在门口。
“长姐真要离宫了?”
楚晚宁点点头,侧身让她进来。她似乎瘦了些,眉眼间少了往日的欢乐,多了几分看不懂的情绪。
进屋相对而坐,谁也没提过去的争执。
丽阳斟酒,满上两杯,突然来了一句:“其实我知道。”
“知道什么?”
“陈肆对长姐以及对我都未必真心。”
楚晚宁喉间泛起苦涩,“知道就好,男人的甜言蜜语都是虚妄,我们争来争去,不过是在争一场镜花水月。丽阳,回头是岸,莫要钻牛角尖。”
丽阳仰头饮尽杯中酒,烛光摇曳,照映着她娇俏的侧脸,却怎么也照不进她低垂的眼眸,“长姐,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此次来是想和你告别的,今后要是有难处,可以写信给我,能帮得上忙的事,我不会推辞。”
“傻,我那般对你,你还对我这么好作甚?”要知道,从小到大,她一直受长姐欺负啊。
丽阳轻轻摩挲着酒杯边缘,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想笑,却终究没笑出来:“因为我俩是姐妹啊!”
顷刻间,心似被人撕扯,难以言表的痛蔓延四肢百骸。
楚晚宁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低垂着眉眼,任由窗棂闯进的风吹起发丝拂过脸颊。
酒杯不知何时歪斜了,酒水洒在裙摆上,却浑然不觉,只静静听着丽阳诉说以往。
东方天际破了鱼肚白,丽阳才搁下酒杯,和她一起走到宫门前。
安排的马车已候在那儿许久。
楚晚宁转身抱住丽阳,闻着她发间熟悉的桂花香,有股力量驱使她道别:“丽阳保重,这些年来苦了你,真是长姐的错。”
丽阳拍了拍楚晚宁的肩,“我从未怪过长姐。走吧,猛虎山路途遥远,得尽快启程才是。”
“好。”
松开丽阳的手,楚晚宁钻进了马车。
车夫当即扬起手中缰绳,“啪”的一声打在马背上。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碾在人心上。
楚晚宁掀开车帘,最后望了一眼这座困了她和母后多年的皇城。宫墙巍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丽阳的身影也渐离渐远,慢慢地模糊了。
马车出了宫门,缓缓驶过长宁大街,早市的喧嚣渐渐传来。
包子铺前的蒸笼掀开,热气蒸腾的白雾裹着香气四溢,摊贩熟练地将包子包在荷叶里递给客人,隔壁馄饨摊,汤匙瓷碗相碰的清脆声和顾客的谈笑声混成一片暖意。
街角菜市,菜贩子和妇人讨价还价,旁的酒楼说书人醒木一拍,满堂喝彩,街边的老槐树下,孩童拿着纸风车追逐打闹……
这些都是她不曾见过的市井烟火。
到了城门口,守卫查了路引,挥手放行。
马车驶出城门那一刻,楚晚宁才觉呼吸顺畅。
她放下车帘,唇角微扬。
她从此不再是宫中金丝雀,而是闯荡天地间自由的风。
.
猛虎山的路,远得仿佛没有尽头。
两日后晌午时分,到了清水镇。
这里的街道比其他城镇窄了些,房屋也显得老旧。
镇口的石碑上刻着“清水”二字,字迹已经模糊。
楚晚宁和车夫在镇上的茶馆歇脚,才刚坐下,就听得旁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低声议论着前方的路况和情形。
猛虎山境内最近山匪猖獗,许多过路的百姓时常遭到山匪打劫,轻者劫财劫色,重者断手断脚甚至丢命。
车夫听闻,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他抬头望了眼楚晚宁,想起家中年迈的老母亲,妻子望眼欲穿的等候和孩子稚嫩的笑脸,心中那股不安愈发强烈。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楚晚宁放下茶杯,从包袱里拿出一张银票和几两碎银偷偷塞给他,“回去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车夫不敢收,颤巍巍地准备跪下,楚晚宁拦住他,慰道:“猛虎山我去过几次,认得路。而且我略懂拳脚,打不赢可以跑。若您跟着,免不了拖我后腿。”
车夫见她如此说,心跳慢慢平稳,也不再推辞,只收几两碎银,银票推回来还她,“谢公主宽容小的……”
“都收着吧,这儿离皇城远着呢。”
车夫拗不过楚晚宁,收了银票,心含愧疚磕了三个响头,而后离开茶馆。
楚晚宁结账之后,独自驾着马车过了清水镇。
日上中天,路渐渐难走起来。
她便知,自己已然进入猛虎山脚下。
母后的墓穴就在前方。
一年没来,墓穴杂草丛生,横在墓碑上的藤蔓正开着紫色的小花,偶尔招来几只蝴蝶四处飞,就好像母后知道她来一样,在和她嘘寒问暖。
楚晚宁依照父皇的嘱托,将那几封信烧给母后。
她跪在墓前,看着那点微弱的火光忽明忽暗,燃起的青烟像是父皇温柔的手抚过她和母后的脸颊。闭上眼,耳边似乎还能听见父皇母后低语的声音,那熟悉的语调,仿佛大家从来未曾离开过。
也不知母后收到信后是否会欣喜乐然。
正欲将墓碑旁的藤蔓往后挪,忽来一阵山风卷起轻薄的信件打着旋儿飞到枯草丛中,燃起一簇小火苗。
楚晚宁慌忙起身,提起裙摆跑去踩火。
可山风似乎和她杠上了,满天火星犹似赤色的雨洒落山林各处。
她站在半山腰,望着各处燃起的金光,心中一阵发紧。
她本是来探望母后顺便替父皇办事的,却没想到小小火苗竟让山林陷入火海,热浪逼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伴随着木桩倒塌的巨响,隐约还听见四方有人喊“灭火”。
循声望去,火光中有一群人分三波,一波折下青枝奋不顾身前去扑火,一波砍伐周围的枯枝野草做出隔离带,另一波则下山借桶拿盆接水。
混乱中,她望见火盛之处有一人影撑着苍天树口吐鲜血,四周无人注意到他。
她左瞧右看,寻一处火势略小的道冲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的焦糊混合着木头燃烧的刺鼻气息,熏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抬起手帕捂住口鼻,微眯眼睛,努力在浓烟中寻找那个身影。
终于,在苍天树后找到了他。
周围的火苗已经舔舐着他的衣角,发出滋滋的声响,她跑过去将那团火苗踩灭。
这时,他注意到身后有人,下意识转身掐住她的脖颈。
切切实实接触到彼此的灼热,两人皆为一怔。
他的脸被火烟熏过,黑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但楚晚宁的心仍然猛一颤。
这眉眼,她再熟悉不过。
上辈子,就是他带兵闯进公主府将她从冰冷的池底捞出来,并怒斩陈肆,最后被父皇治罪,打发他继续守着猛虎山边境,永世不得入皇城。
没想到这辈子,竟会在这儿遇见他。
“将军?”她喊了一声,声音却被火势吞没。
他眼神依旧锐利,和上辈子那场飘雪别无两样,寒得令人发颤。
热浪几乎将两人吞噬,火星溅到她的衣袖上,瞬间烧出几个小洞。
她瞬间不觉身子发寒了,咬紧牙关,挥开那只装模作样的大手,扶起他往外跑。
“公主何缘来此?”他的嗓音低沉而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语气中夹杂着些许困惑。
“别说话,先离开这里!”
两人跌跌撞撞地冲出火场,楚晚宁搀扶着他靠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下。
那方火光渐弱,仅有烟灰四处飞。
楚晚宁瘫坐在地,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还残留着火焰的余温在微微颤抖。
她望向姜衢寒,他正抵着粗糙的树干席地而坐,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而沉重,却仍强撑着抬起眼皮,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似在等方才问题的回复。
楚晚宁垂下眼帘,眸底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情绪,“宫中待腻了,我想出来见见世面。”
话落,姜衢寒并未回话,只一味地盯着她的脸,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什么。
楚晚宁有些局促,干脆转过身,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金疮药,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伤口。
却听得他低声说:“多谢公主相救。”
楚晚宁脸颊微热,眼神不自觉飘向别处,“将军不必谢我,该是我感激将军才对。”
“为何。”
楚晚宁微顿,一抹绯色悄悄爬上耳根,“其实这山火是我不小心引起的…”
她后半句话尚未及时说出口,却见姜衢寒如遭雷击般楞在原地,旋即抬手扶额闭上眼,声音沙哑却带着压抑的无奈道一句:“你真会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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