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崇静向来是个很准时的人,她停下车,进门的时候恰好还有五分钟到八点。侍应生引她到包厢,叶崇仁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姐,我预定了鹅公头和澳洲溏鲍,你看看再点些什么。”叶崇仁说,“再点支酒。”
叶崇静不推辞,从桌上拿起厚重的菜单,对旁边立着的侍应生说:“醋渍茭白,鸡油炒豌豆苗,炖云斑鱼,再加一支木兰朵。”她没有选推荐的白葡萄酒,而是要了一支宁夏木兰朵酒庄的干红。
叶崇仁觉得点得太少,又加了一份金沙虎虾并沙姜煎走地鸡,这才让侍应生出去了。
菜要慢些,酒最先上来,这支国产干红气味芬芳,红醋栗的味道中夹杂着花香和草木香气,叶崇仁喝了一口,显然心不在焉地称赞道:“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个酒庄,味道很不一样。”
叶崇静看得出他心思不在此处,并不附和,也不接话,将一口酒抿在舌尖上,缓缓地咽了下去。
两人默不作声地喝了几口干红,叶崇仁终于按捺不住,率先挑起了话题:“姐,你好像一直都想做传媒这块。我记得有一年,咱们家去圣特罗佩度假,爸问咱们将来想要做什么,”
“那是很早的事情了。”叶崇静说,叶崇仁嗯了一声,续道:“是很早了,那时候你上小学来着?”
“五年级,十一岁。”叶崇静记得很清楚,她又抿了一口酒,轻轻地说:“你九岁,上三年级,崇和和崇佳都才刚上一年级。”
叶崇仁明显记不太清了,他说这番话的重点也不在年龄上,而是在后续他们各人的回答上:“爸最先问的你,你说你将来想做传媒,播新闻,我记得爸当时笑了,说传媒和新闻可不是一码事。”
“你现在真的做了传媒,”叶崇仁说,“姐,我觉得你是我们之中唯一实现了理想的人。”
叶崇静淡淡地笑了一下,理想这个词,用在这里,实在可笑。而且当初叶崇仁的回答是,他想成为和爸爸一样的企业家,这样干净利落地使用“唯一”这个词,可不太像他的风格。
“崇仁,”叶崇静将波尔多杯放到桌上,“这次请我吃饭,是专程来和我叙旧的吗?”
“我是觉得爸的决定不太尊重你。”出乎意料的是,叶崇仁竟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叶崇静蹙眉望向他,看到他也皱着眉,神情郑重,不过嘴唇也抿得很紧,显得有些微微的紧张。
“传媒是你想做的事情,地产可不是,爸如果非让你参加华城资产包的谈判,影响你在真光的工作,这不是为难你吗?”
精美的菜碟陆续上来,叶崇仁说完,伸筷去夹一只虎虾。不过他没有低头,看到自己的姐姐忽然嫣然一笑,当即心里咯噔了一下,叶崇静没有动筷,她心中霎时之间,一片雪亮,此刻真心实意地笑道:“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这位弟弟要急匆匆地,毫不拖延地来找自己,怪不得叶崇和前些天对她说叶崇仁可能要保不住董事会的位置了,原来是华城的资产包收购,迄今为止还没有谈妥!
爸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自己,也不一定是真的要让自己参加谈判,叶崇仁该着急的时候不着急,不该着急的时候,还是太着急了。
“所以,你不会答应的吧?”叶崇仁把虎虾夹到了盘子里,却没有吃,而是又去夹了一块云斑鱼肉,细小的刺在口腔里扎了他一下,让他从内心深处腾起一股深深的不悦。
茭白是苹果醋渍的,酸甜爽口,叶崇静吃了一口,很平和地答道:“我不知道。”
“你是最不怕违抗爸的。”叶崇仁听到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更是心烦,“姐,你如果真的不想去,就告诉爸,他还能逼你去不成吗?”
然而叶崇静不答话了,富春居包厢里悬着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她望过去,是一片黑白色的好山好水。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叶崇仁问她,有些焦躁,“本来都要谈好了,华城的鲁昊知道咱们想要资产包里的港湾16号,都到这份上了居然还敢坐地起价,很快下个月就是最后一次谈判,中途加人本身就是不明智的行为。”
“那你可以把你的想法和爸爸说。”叶崇静的语气依然是波平如镜,“如果你觉得这举措不明智,应该和爸谈谈你的看法,正好现在你们都在地产,在同一个董事局里。”
“你是我的姐姐,所以我先来问你。”叶崇仁说,“你也不要和我打太极了,当初你去希腊都是说去就去,难道这事情还能让你很为难吗?”
他说完话,包厢里很静,叶崇静把筷子放回到筷架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话说到这份上,叶崇仁也不再掩饰:“我知道你上次在家里,和崇和说了什么,她拎不清,姐姐,你清醒得很,既然你不想要争,只想守着自己的股权,那就别来趟地产这摊浑水了。”
“崇仁,”叶崇静已经彻底失去了吃饭的胃口,“现在到底是爸逼我,还是你逼我?一个华城资产包的谈判,你把所谓的什么争与不争搬出来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么爱听我和别人说话的话,不如在我办公室放上录音设备,我免费给你监听。”
“你如果不想争的话,就不要答应爸去这场谈判。”叶崇仁终于说出了他最直截了当,在这场晚餐里最想说的一句话,“你和崇和说话是一套,和我说话时又是一套,姐,这是不是有点两面三刀?”
两面三刀……叶崇静不怒反笑,她看着叶崇仁,常常觉得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血浓于水的亲情是根本不存在的。
“你把我和崇和说的话当成了什么,圣旨吗?”叶崇静反问他,“我争与不争,都是我的权力,崇仁,不是我欠你的。”
“华城资产包的谈判也是,我去与不去,都是我的权力,你如果不想让我去,就语气好一点说请,而不是在这里指责我!”
叶崇仁瞪着她,两人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笑了一下:“看来你早从裴荔那件事走出来了,她拿了一百万,还有一套津城和平天禧四百万的洋房,那可是十年前的五百万,让她过上了崭新的生活。爸爸说她没有一点犹豫,就放弃了你,因为你离开了叶家,就什么都不是。”
他等着叶崇静勃然大怒,或者痛斥他,他一直觉得,就是当初那件事情,才让爸爸对叶崇静彻底失望,叶崇静自己也很聪明地不再参与继承权竞争。
既然如此,他就非得用这件事再敲打敲打她不可。
“你说得对。”叶崇静开口了,可一开口,就是让他绝没有预料到的回复。“不只是我,我们四个人,无论是谁,离开了叶家,就都什么也不是。”
叶崇静微笑着对他说:“崇仁,知道吗,就比如你。你要是不姓叶,哪怕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或者去塔斯汀打工,都没人会要你。”
“谢谢你今天请我吃饭,弟弟,”叶崇静站起身来,“谈话很愉快,要不是有你的提醒,我都忘了我回国是为了还姓叶,不是为了听你在这里指责我两面三刀,而我自己还什么好处都得不到的。”
“我觉得你很清醒,是误会你了。”叶崇仁说,“那你就去和爸说,你想参加资产包谈判吧,曾经闹出过那样的丑闻,迄今也没有补救的举措和想法,你在他的心里,早就已经出局了!”
叶崇静望着他,将自己的外套搭在胳膊上,拎起手包细细的链条,转过身,不急不忙地走出了这个包厢。
她步伐平稳,走过富春居内部装潢风雅,灯光灿烂的走廊,一直走到外面沉沉的黑夜和瑟瑟的秋风中。
她没有去开车,而是沿着五四大街一路向前走,叶崇仁大部分说得不对,她在爸爸心中出局,并不完全是因为裴荔,她对待继承权的清醒,也不是因为裴荔。
可她到底还是回国了,现在的人生除了按照的既定轨迹向前走,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呢?她都选择了把关韵推到台前,利用这样一个女孩的缺陷,去讨得爸爸的欢心,华城资产包的谈判她又为什么不去,凭什么不去!
她和崇和说的是事实,但或许她真的有些错了,因为她和叶崇和都没有选择,她们两个叶家的女儿,也必须得往前走,再没有第二条路了!
现在想来,在希腊的时光好像一个很大的玻璃泡影,看似盛满了美好的回忆,实际上短得惊人,还不到两周时间。
她和裴荔在圣托里尼待过,也去过科孚岛、塞萨洛尼基和罗德岛。有一天她醒来,发现裴荔不见了,当天,她接到爸爸的电话,私人飞机已经来接她了。
那是一架湾流G550,轻捷美丽的公务机,叶崇静坐上它的时候,想到自己的少年时期,学业繁重,总怀着快乐的心情,期待着各种各样的旅行和度假。这是她第一次心情沉重地坐上飞机,然而已经几乎猜到了事情的全貌。
她回到家,爸爸就在书房,那架阔大的书桌后等着她。没有愤怒的指责和痛骂,爸爸和颜悦色地告诉她,和吃饭时叶崇仁说得分毫不差,他早把这件事当笑料一样告诉了家里的所有人。一百万,再加上一栋四百万的房子,一共五百万,我女儿愿意私奔的女友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
她记得很清楚,爸爸问了她两个问题。第一,你恨她吗?她回答:“恨。”
第二个问题:你知道她的家庭住址,我派两个保镖,你们一起去到她家里,当着她爸妈的面,扇她两个耳光,因为她就是这样不知廉耻、爱慕虚荣的贱人,你愿意去吗?
她回答:“不愿意。”
她不是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她读严格的寄宿学校,在青少年时期认识了形形色色的同学,有的是中产阶层,有的则根本就是工薪阶级。
五百万在叶家是个不足挂齿的数字,在外面的世界里换成钞票能砸死一个三口之家。裴荔是普通家庭的女孩,这辈子就连一百万都没有见过。
叶崇静想坏就坏在她们那时候才二十三岁,正是对未来充满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的年纪,到圣托里尼的第一天,裴荔笑着说:“我家里人可能会气到住院吧。”
她是开玩笑的。叶崇静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家人真的气到心脏病发,住进了医院,是自己家安排的单人病房,请的主任医师动刀。
总之,她回答:“不愿意。”
爸爸的微笑凝固了,那种喜怒难测、威福由己的微笑贯穿她的前半生,是让她最害怕,却也是最想要模仿的。
“窝囊废。”爸爸冷冷地说,“滚吧,女儿外向,真是个没用的精神病、废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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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单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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