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崇静记得自己的回答是:随时可以。
这并非是寻常的那种客套,叶崇静知道关韵问得真心,所以她答得也真心。
她这晚睡得很安稳,生物钟后推了两个小时,直到九点才醒。
今天她得回家吃晚饭,这个家每月的最后一个周末会有一次聚餐,在叶崇静看来,比起家庭聚餐,其实更像是一场工作会议,所有人都不带家属,严阵以待,向父亲报告目前的进度。
高桦发来了今天的安排,午饭后发型师会来帮她补染发根。这位发型师在一间娱乐圈很有名的造型工作室工作,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为她染发,是个技术很好,轻声细语的女性。
“叶总,”等待上色的时间,发型师用逗猫棒逗了逗奶酪,奶酪像个小炮弹一样上天入地,搞得她不得不起身躲避,“这次白头发长得蛮快的,才一个月,再过两个月,就全头染一次吧?”
“好。”叶崇静应了一声,奶酪跑到了她脚下,轻盈地蹿到了她怀里。“那就麻烦你了。”
她一边望着镜中的自己,一边摸着奶牛猫毛茸茸的后背,心里却在漫无目的地想着和关韵的那个约定。
叶崇静忽然发现,她虽然真心答了随时可以,却忘了其实她根本没再见到关韵的机会了。周一入职,三妹叶崇和性子懒散,但要办的事并不含糊,她完全可以放心,真不需要亲自去燧石一趟。
“叶总,洗头发吧。”发型师在身后提醒她,叶崇静最后匆匆地想道,顺其自然吧,总会有这个机会的。
叶家的别墅有五重进院,造景阔大,可每次来到门口这两进紫铜大门,叶崇静就感觉被什么东西,凌空地压了一头。
她一向是来得最早的,进门的时候,继母汪冬琼正端详着餐桌上的一套新水晶杯,将它们挨个摆放到合适的位置。
“阿姨。”叶崇静叫了一声,轻轻地对她点头示意,这家里的四个孩子和她都没有血缘关系,都是叫她阿姨的。
汪冬琼见到她,脸上就露出笑容,叶崇静是孩子里唯一一个愿意对她做做表面功夫的,就算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可也投桃报李,对叶崇静道:“你爸爸还在书房,总是来得这么早,喝点什么,我给你煮杯茶吧?”
“不麻烦了。”叶崇静说,“我喝水就行,你忙你的。”她从岛台接了杯温水,坐到了沙发上。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不会为父亲在书房这件事感到暂时的轻松了,反正该来的是迟早要来的。
没一会儿,门口传来响动,叶崇佳进来,随手把外套丢给阿姨,看都没有看汪冬琼一眼,大咧咧地坐到了叶崇静的对面:“大姐,我今天可预备着要狠狠参上你一笔呢。”
“你要是把这种精力用在工作上,”叶崇静不笑,也不恼,很平淡地垂目望着自己手里的陶瓷杯,“我相信爸一定会更加欣慰的。”
“他已经很欣慰了,因为他发现我在地产方面也是有点天赋的。大姐,你不会一门心思的,就想做你那什么八卦媒体吧?”叶崇佳猛地话锋一转,指着和叶崇仁一前一后走进来的叶崇和,用一种近似玩闹的语气笑道,“小妹,你偷偷帮大姐干什么坏事了!”
叶崇和狠狠地刮了他一眼,还没待说话,叶崇仁先说了一句:“别闹了崇佳,在家里别没大没小的。”他瞥了一眼汪冬琼,却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而是径直上楼,去了书房打算敲叶焕章的门。
“这架势。”叶崇佳双手背在脑后,“咱二哥已经有咱爸的风范了。”
“肯定的呀。”叶崇和在叶崇静身边坐下,笑眯眯地说,“小弟,我怎么听说爸爸也想你去做地产,你那些俱乐部、夜店什么的怎么办?”
她拿膝盖撞了撞叶崇静,可叶崇静仍然垂着眼帘,睫毛压下来,不知道是在认真听着二人的对话,还是在心不在焉地想些什么。
这话题正中了叶崇佳的红心,他颇为自信地说:“我可以兼着做啊,又不影响。不过地产是咱家的核心,我肯定是要去锻炼一下的——”
他话还没说完,叶焕章走进了客厅,叶崇仁跟在他的身后,顿时,他把剩余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三人几乎是同一时刻,都站起了身。
“都准备好了。”汪冬琼是个气质很好的女人,话语中常含着温煦的笑意,“孩子们喜欢吃的菜都有。”
叶焕章点了点头:“都坐吧。”孩子们的座位是按年顺排的,男女分列在餐桌两侧。一如既往,还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叶焕章就说道:“最近有什么新鲜事,都向我说说吧。”
“我有!”叶崇佳兴致勃勃地说,“爸,我真有个特别新鲜的事情要说。”
“定定你的性子吧。”叶焕章说,他让叶崇仁先说,然后是叶崇静、叶崇和,最后才让叶崇佳说,“你说吧,让大家都听听。”
“这可是铁树开花,百年一遇的新鲜事。”叶崇佳兴致勃勃,“前些天大姐去找我,在我的摄影棚里,遇到了一个小模特。”
叶崇静早知道他要说什么,看他进门的表现,早猜的是七七八八了,她不急不缓地夹起一整块饱满的龙井虾仁,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
叶崇仁睁大眼睛,皱起眉头,露出一副不赞同的神情望着叶崇静。
“也不知道是不是久旱甘霖,还是大姐对人家小模特一见钟情,就这一周的功夫,好像就熟起来了,不是还让三姐的燧石一定要签下这个模特吗?”
叶崇和偷眼瞧了她一眼,用眼神表示自己没泄半分密。叶崇静知道这事肯定不会是叶崇和说出去的,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叶崇佳的事情她知道得清楚,自己的事情自然也被人家知道得清清楚楚了。
“崇静。”叶焕章的语气稀松平常,“有这回事吗?”
方才还清香鲜甜的虾仁骤然变得难以下咽,她艰难地将这团食物吞下喉咙,像以前的每次一样,小时候在父亲高大的书桌前,长大后在这张阔大的餐桌上,她浑身止不住地发冷,思维却十分清醒,帮她渡过无数次的难关。
“那天我去找崇佳,是因为他很有自己的见地,想让真光在新闻的发表上也遂他的意,我到的时候,恰巧遇到那个模特拒绝了他,不过同样的,他对自己的魅力也很有自信,坚持让人家和她出去玩一趟,由此我们俩才认识的。”
叶崇佳脸上仍挂着笑容,丝毫不以为意。叶焕章嗯了一声,让她继续说下去,不置可否。
叶崇静早就发现,她何止是思维清醒,简直是敏捷得有如神助。她是家里成绩最好的孩子,小时候叶焕章经常会听她背诵文章,明明开始之前还怕得不得了,一开口,整篇一字不差。
“那位模特二十九岁,有,”叶崇静稍稍停顿了一下,闪动的念头在脑海里汇聚成暴风,“有智力缺陷,因为医疗事故。”
“智力缺陷?”叶焕章的话语中忽然充满了兴趣,“仔细说说。”
叶崇佳惊愕地抬起头,手里的筷子一抖,一块夹不住的八珍豆腐掉到了盘碟里。
“五岁的时候,一场小手术,麻醉打多了,对大脑产生了损伤。”叶崇静的声音和她的放在膝上的手一齐微不可察地发着抖,面前是一条坦荡的通途一般的滑梯,她顺着父亲的话语,乘着风,一滑而下了。
“她非常漂亮,两颊边各有一个酒窝,是很显著的,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并且记住的特征。轻度的损伤,对面容,体态都没有影响,更显得气质特别清澈。”
“今年二十九岁,不是京城本地人,已经做了十三年的模特了——”
“非常好。”叶焕章笑了,提高声音打断了叶崇静的话,随即,他的声音转柔,温和道,“崇静,你做得好,这样的一个人,自然要让崇和的燧石签下,不仅如此,你说说,还要怎么办?”
叶崇仁和叶崇佳这下都放下了筷子,谁也没预料到这次家庭聚餐转向了这样的方向。只有汪冬琼和叶崇和还在举止优雅地吃东西。
叶崇静紧紧地将手攥住,以抑制心脏的急促跳动所带来的更严重的颤抖:“她的故事可供挖掘的地方太多了,先从短视频开始,不经意地偶遇,或是发现这个普通的模特活动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将这个视频的流量推上去。
之后,在各大平台投放一些所谓的知情人言论,将她的故事从各个侧面用一些令人容易记住的小情节展现出来,这部分都正好可以让崇和来做。
接下来,我会让真光出人物专访,让她上节目,将她打造成一个形象标杆,她思想单纯,绝对不会塌房,我们旗下的小品牌可以用她去做带着公益性质的代言。
白寄凊和江雪荷的基金会我们不是也捐了吗?现在刚出第一次年末明细,风头正劲,讨论度一直很高,我们可以借这件事,在下面挂靠一个基金项目,专门帮助有智力缺陷的女童接受特殊教育,提高集团的整体形象。”
叶崇静一口气说完,顺畅无比,等她停下,却感觉到后背和手心都是湿漉漉的,在阴冷地出汗。
“听听,”叶焕章笑得很开怀,“尤其是崇仁和崇佳你们俩,听听你们大姐刚才说的项目计划。崇佳,在你摄影棚遇见的模特,你什么都没发现,在夜店制造新闻倒是在行,和你大姐比,你差到哪去了,明白了吗?”
“崇仁,”他话头转到大儿子身上,“我有时候也想,总让你干地产这块是不是也不好,干得思维僵化,对其他的事情的感知都迟钝了。”
“好极了。”他擦了擦嘴,“崇静,跟我来书房一趟——对了,这模特叫什么?”
叶崇静慢慢地松开紧握的手,语气镇静:“她叫关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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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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