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世荣进来后,越知初敏锐地察觉到,祝怀瑛的睫毛颤了颤。
越知初跟在赫连真身后,也上前一步,迎着祝世荣的肥脸,假笑着说:“见过祝老爷。”
“这位就是……江神医?”
祝世荣连忙堆上一脸谄笑,眼角都挤出了不少褶子,甚至伸出两只手作了一礼。
“不敢当。在下只是混迹江湖,略懂一些医理。”越知初连忙自谦,也对着他略略抱拳。
赫连真见祝管家也一直紧跟在祝世荣身侧,略表不满地咳了咳:“咳……祝管家,天色不早了,我弟妹已经歇下了,屋子里人这么多,怕是对她养病无益。”
祝管家面上闪过一丝局促,连忙躬着腰往后退:“是、是,老奴唐突了,呃,几位慢聊。”
他说完,倒是识趣地带着小兰一起退了出去,还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越知初和祝世荣,则在赫连真的示意下,坐到了屋内的圆桌前。
看祝世荣的身型,一眼就知他来自大户人家,从未缺衣短食过,才能养得如此又圆又润。
越知初再一想,她在北街见过的人,不是瘦如枯槁就是又黑又脏,越知初暗暗握紧了衣袖中的拳头。
但祝大人毕竟在官场混了许久,从他那笑成花的脸上,越知初细细看了半晌,竟然捕捉不到一丝虚假。
祝世荣显然已经按捺不住,他先是一脸关切地看着越知初:“神医,不知小女的身子……这几日是否有所好转?”
听到这个,赫连真刚要兴奋开口,越知初藏在桌下手立刻拉住了她,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对祝世荣含糊地答:“赫连夫人的身子比前几日好些了,只不过——”
她故弄玄虚地停顿了。
祝世荣果然上钩:“只不过……?如何?”
越知初这才做出一个左右为难的表情,欲言又止道:“只不过……赫连夫人中的毒虽然不难解,可若要痊愈……”
“还差一味药引子。”
越知初像是下定决心般,终于说了出口。
祝世荣眼中的好奇掩盖不住:“敢问神医,是何药引?”
赫连真的表情十分精彩,她先是眉头紧蹙,后又一脸狐疑,现下竟然变得和祝世荣一样紧张。
越知初悄悄地拍了拍她的手,目光炯炯地看着祝世荣浑浊的双目,一字一顿地说:“还差一味,石斛。”
赫连真听她张口胡说,又收到她的暗示,便沉静了下来,好奇地等着祝世荣反应。
“石斛?”
祝世荣面露疑惑,想了一下又问:“可是西南保县,闻名天下的……石斛?”
“正是。”
越知初点点头,一本正经地接着说:“石斛生长于深山密林,平原地区几乎没有。鲜有供此药材的铺子,价格也十分昂贵。因此……略有些棘手。”
祝世荣捋了捋他茂盛的胡子,沉吟道:“价格昂贵,倒不是问题。不过,神医可知,何处的药铺可以购得石斛?”
越知初心中一喜。
价格昂贵不是问题?那就太好了。
她试探地说:“东街的药铺我都问过,只有一家‘何氏药铺’,有为数不多的陈年石斛,但我苦求许久,那掌柜的却不肯卖。”
祝世荣果然面露不悦:“那又是为何?若是价钱的问题,老夫即刻派人去谈。”
越知初微微一挑眉,心中倒是有了半分怀疑。
她只好先顺着祝世荣的话,无辜地附和:“这个……掌柜的不肯说,我确实不知。只是,我斗胆一猜……若是祝大人愿以重金相谈,未必撬不开何氏药铺的门。”
祝世荣当即一拍桌案:“好,那老夫这就派人去办。”
他说完就要去喊门外的祝管家,越知初连忙叫住他:“祝大人,在下还有一事相告。”
“神医请说。”祝世荣见她一脸凝重,连忙又回过身来。
“赫连夫人体内的毒,已无大碍。若能购得石斛,很快就可痊愈。只是,她近日来不思饮食,导致气弱体虚,不宜多劳多思。在下的建议是,最好让夫人安心静养。若无要事,还请大人知会府中下人,切勿到后院来叨扰她。尤其是——”
她铺垫了许多,才终于缓缓说出重点:“尤其是,夜半时分。”
夜半?
赫连真霎时听懂了。她连忙也转头,观察祝世荣的反应。
祝世荣果然紧张起来:“夜半?不可能啊。府里的下人,除了几个夜间轮值的,每日亥时,便各回各房休息了。后院又全是女眷,怎会有不长眼的下人敢来此滋扰?!”
他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脸上也满是笃定,越知初倒是没看出一点破绽。
她想了想,还是追问了一句:“大人果真不知?这几日夜半……后院总是传出奇怪的声响,惹得赫连夫人多有忧思,睡不安稳。”
听她这么一说,祝世荣的脸色冷了不少。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心绪,郑重地对越知初抱拳道:“既然如此,请神医放心,老夫定会严查。若真有下人不知好歹,扰了小女……和各位的清净,祝府必然严惩不贷。”
越知初对这次谈话有了意外的判断,于是她点了点头,转而对祝世荣提议:“多谢祝大人。方才赫连夫人有点疲惫,已经歇下了。祝大人既然来了,便过去看看她吧?”
祝世荣无懈可击的脸上忽然出现一丝尴尬,但他很快就掩盖了,换上了一副慈父面孔:“自然……应该的……”
说完,他在赫连真的示意下,缓缓起身走到了床前。
却并没有走近,他刚刚走进珠帘就停住了。
越知初原本还在想,既然祝怀瑛这么想念父亲,不如给她一点暗示,让她“醒来”和父亲说几句。
可祝世荣这么一停步,她一时找不到契机了。
祝世荣远远地望了一眼祝怀瑛,越知初也在床边看着她——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睡没睡着,还挺明显的。
但祝世荣竟然对女儿那不断抖动的睫毛,和被子里轻轻的颤栗视而不见,他浅看了片刻,就和赫连真说:“小女,就劳烦赫连大当家,和江神医,费心了……那老夫就先走了。”
说完,又对越知初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就要出去。
“父亲!”
就在祝世荣转身要走的瞬间,祝怀瑛终于还是忍不住,一把掀开了身上的被子,从床上直直地坐起身来。
越知初没有出声,反而拦住了要冲向床边的赫连真。
而祝世荣正要走的身影刹时顿住,好半晌之后,像是经历了复杂的内心斗争,最后才缓缓地回过了头。
“瑛儿……”
祝世荣看着自己的女儿,浑浊的双眼里,竟然泛出一丝晶莹的光。
越知初读不懂他的眼神。
——若说是心疼女儿,可他脸上,分明闪过一瞬的……杀意。
——若说他根本不想看到祝怀瑛活着,他眼里却似乎快要流下泪来。
祝怀瑛显然是更激动的那一方。
“爹……”她轻轻地张开了颤抖的唇,又唤了一声数日未见的父亲。
祝世荣的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他丝毫没有要往前探步的打算,只是在迎着女儿的目光沉默了半晌后,才语重心长地说了句:“你……好好歇着。安心……养病。为父还有事,就先回房了。”
说完,不顾祝怀瑛几乎要从床上起身的挽留,疾步走出了房门。
“爹、爹……爹!”
祝怀瑛一边大叫,一边人就往床外探,险些从床上跌落,幸好赫连真及时扶住她。
此刻,祝怀瑛苍白透红的脸上,写满了伤痛,甚至让越知初不忍直视。
直到确认外面的人都走了,越知初才一把拉住还在床边啜泣的祝怀瑛,稍微用力将她按回了床上,重新盖好被子。
她转过头对赫连真说:“任由她这样哭下去,身子会垮的。”
——说着,在赫连真赞同的目光里,直接用小臂给了祝怀瑛颈部一击。
祝怀瑛很快就软软地躺了下去。
越知初深深地叹了口气,小心地将她放在枕头上。待确认人已经昏睡,她才轻轻地起身,拉着赫连真一起走出房门。
廊道上,夜风已经有些冷了。
越知初竟然久违地调动了内力,用来御寒。她抬头看着静谧的夜空,那轮几乎已经圆满的皎月,如同玉盘一样挂在屋檐上方。
赫连真站在她旁边,顺着她的目光也抬头看了看,叹息一般说道:“没想到……我这个弟妹,还是个苦命人。”
越知初却自言自语地念起了诗:“但愿人长久……呵。”
她忽然冷笑一声,在赫连真诧异的目光里,话锋一转:“人间遍是苦命人,但,咱们既然亲眼见了,便不能眼睁睁地让她们,把这苦咽下去。”
赫连真沐浴在月光下的面容微微一动:“你的意思是……?”
越知初帮赫连真理了理她头上的鹿皮帽,第一次对“虫”以外的人,毫不忌讳地说出了心中所想:“赫连真,我这几天,会干一件大事。或许,祝家……和你们云赫镖局的水路,就要保不住了。”
赫连真的眼睛顿时瞪大:“你——”
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后面的话。
“啪、啪、啪啪啪啪——”
一阵缓慢却清晰的掌声,从她们头顶的屋檐上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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