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知初在正厅入口,终于见到了厅里的——“主人家”。
那是一位雍容端庄的女子,很有大家夫人的风范。头上梳着一丝不苟的云髻,插着两支金灿灿的步摇,就连她身上淡青色的罗裙,也衬得她出众的容貌更显华彩。
尽管,眼角的皱纹还是暴露了她的年纪,但越知初心里不由感叹:果真是贵妇人,光从模样就让人不免生出几分敬畏。
这便是“茉安园”的女主人,凌茉茉。
这还是越知初第一次见到她。
在周运的描述里,“这个女人”心机深沉,歹毒又善于伪装,若不是她在枕边时时吹风,或许谢轩还不至于那么丧心病狂。
可她还来不及仔细观察,凌茉茉冷冷的目光就瞧了过来。这位女主人端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盏茶,在王婆那大嗓门吼过之后,贵妇人的眼神霎时就落到了越知初身上。
越知初很少被人用这样犀利的眼光上下扫视,难免心里感到不悦。
但凌茉茉并没有看她许久,很快就垂下眼帘,专注的看着手里的茶盏,漫不经心地评议了一句:“言家……也算是禹州的高门了,怎的教养出的女儿,如此粗野没规矩。”
越知初闻言一愣,她低头看了看自己——
可不嘛,被王婆这么一路拉拽,她的裙角都乱了,腰上挂着的流苏也绞在一起,看起来尽显忙乱。
王婆也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越知初,连忙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朝着凌茉茉就走了过去:“哎呦~是老身疏忽了!这不,刚才在门口一见正主儿,我就急着拉她过来,都没来得及让人姑娘家好好整理一番!夫人莫怪、夫人莫怪……”
王婆既然干的拉纤保媒这一行,自然心知肚明,亲事能不能说得成,双方的第一印象是极为要紧的。
凌茉茉刚才那一番打量,显然对这位言家小姐不太满意。而言家小姐听了她那么不客气的评论,自然也不会开心。
王婆——作为禹州的金牌红娘,可不能任由事态这样发展下去。
听完王婆的解释,凌茉茉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她重新抬眼看向越知初,喜怒难辨地招呼了一句:“言家姑娘请坐吧。”
王婆一听,连忙又转身拉过越知初的手,兴冲冲地把她往正厅的椅子上引:“来来来,好姑娘,别害羞,啊。”
越知初心里觉得好笑,言家姑娘……又是哪位?
这位王婆,连人都没搞清,真能干得下去这一行,也是稀奇。
越知初刚刚落座,王婆就夸夸其谈起来:“夫人,不是我说啊,这位言家姑娘的八字,可是和贵府少爷最为般配的了!老婆子我在禹州说了几十桩亲事了,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天作之合呢!”
越知初又在心里偷笑:不愧是媒婆,吉利话还真是张口就来。
凌茉茉的反应果然也很冷淡,她轻轻放下手中茶盏,正了正神色,没有搭理一旁疯狂吹嘘的王婆,反而优雅而不失贵气地看向了越知初,平静地问:“言家小姐……今年芳龄?”
越知初差点就要笑出声了,但还是尽力克制住,让自己的面色看起来没有波动,然后腹诽:言家小姐几岁,我哪知道?
幸好,王婆是个有担当的,立刻抢答:“十九!哎呀,瞧这水灵的小脸,这清亮的眼睛,这板正的身段……啧啧,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和公子也十分般配!”
越知初似乎听到凌茉茉轻轻地“啧”了一声,显然,这位贵妇人对王婆的热心并不满意。
果然,越知初刚刚抬起头,就看到凌茉茉狠狠地剜了王婆一眼。
王婆却陶醉在自己的事业里,还在止不住地天花乱坠:“要我说呀,夫人,您就该趁早定个日子,咱把这亲事,就给它落定了!这禹州城里,适龄的姑娘可真不多!还得是和公子年龄相仿、郎才女貌的,那真是万里挑一!这言家啊,在禹州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家里就这一位嫡出千金!那可是疼爱备至,言家小姐那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您瞧,这容貌也是——啧,就连老婆子我看了,都觉得水嫩!”
越知初目瞪口呆地听着王婆的信口开河,虽然她并不认识那位“言家千金”,但在王婆嘴里,那位姑娘简直就是仙女下凡,十全十美。
凌茉茉神色淡淡地挥了挥手,止住了王婆的嚷嚷,终于忍不住将话挑明了:“王婆,让我和言家姑娘单独聊几句,可否?”
这明显是嫌王婆不识趣,插嘴不说,夸得也过了。
王婆那是个人精儿的角色,哪能品不出夫人的话外之音,连忙不住地点头:“啊,是、是,应该的、应该的!”
说完,王婆就退到了越知初侧后方,笑容可掬地看着凌茉茉和越知初谈话。
“言家小姐,可读过书?”
凌茉茉问的第一个问题,倒还算中规中矩。
越知初心里略略思忖了一番,打算先用坊间的标准答案应对:“家父注重读书明理,因而,小女略读过一些。”
——天知道,“家父”到底是谁啊?
她唯一记住的,是王婆话里透露的,“书香门第”。
凌茉茉倒是显得很满意,微微地点了点头。
越知初正要庆幸这关算是过了,凌茉茉又问:“具体,读过哪些呢?”
越知初当场傻眼。
读过哪些?
天地可鉴,她越知初最是讨厌读书——当然,话本子不算。
可真要正经说起她读过的书,那约莫是普通的大家闺秀想都不敢想的,越知初即便算不上学富五车,也一定是当得起一句“博览群书”的。
——毕竟,在她活过的千年间,她甚至当过一次皇帝。
可是,闺中女子要说熟读四书五经,甚至史书论策,就未免太引人怀疑了。
于是,越知初硬着头皮答:“读过《女诫》、《内训》、《孝经》这一类,儿时,也曾熟读《三字经》。”
——天知道,越知初是死也不会读《女诫》那一类的书的。
可是坊间对女子读书的评议,仿佛只有这几本是值得称颂的。
虽然是阴错阳差,可既然来都来了,越知初心想,不如就配合王婆演这一出戏,要是能顺便从凌茉茉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倒也不虚此行。
凌茉茉又是微微点头,脸色也比先前松弛了不少。看来,是对越知初的回答很满意。
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位谢家夫人的选媳标准,倒也并没有出乎越知初的意料。
只不过,凌茉茉本人明明一手主导了莲云楼变成凌轩门的转变,此时却希望给自己找一个谨守妇道、没有脑子的媳妇,还真是令越知初叹为观止。
王婆最是懂得察言观色,一见凌茉茉展现出了认同的神色,立刻按捺不住又插话道:“夫人,我就说吧,言家千金最识大体了,您瞧,多有涵养啊!”
凌茉茉像是受不了王婆的聒噪又无可奈何,再一次端起了手边的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
片刻过后,才挑了挑精致的柳叶眉,接着问:“言家小姐……可会得女红?”
来了来了,越知初暗暗摩拳擦掌,这堪称经典的问题果然来了。
她可是牢牢记着王婆透露的“书香门第”、“琴棋书画”,立刻就给了凌茉茉一个下马威:“全然不懂。”
果然,话一出口,凌茉茉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越知初心里冷哼:什么女红刺绣,我可是书香门第的千金,哪有空钻研那些东西?想给你儿子找个丫鬟大可直说,别打着娶亲的名头。
越知初其实对女红那些,寻常女子用来谋生和顾家的手段,并没有丝毫偏见。
她自己还在安陆府,一手创办了“廖氏布庄”。
但她就是不乐意,看到这些所谓的“高门贵户”,打着求亲的幌子,对闺阁女子做出各种各样的规范——
好像不会女红,不懂厨艺,不熟读《女诫》……就触犯了天条似的。
越知初偏偏要让她如鲠在喉。
你要知书达理是吧?我满足你。
你还要贤惠勤劳的?那抱歉了,谁还不是个“千金”了。
凌茉茉又喝了一口茶,暂且按下心中的不满,问出了下一个问题:“言小姐……对纳妾,怎么看?”
越知初更是恨不得一拍大腿!
好哇,凌茉茉,真有你的!
你自己怎么抢来的这个正房位置,你心知肚明。你那夫君堪比陈世美就罢了,你倒急不可耐地帮自己儿子也谋划起来了。
越知初立刻神色一凛,果决地答:“纳妾?万万不可!”
凌茉茉的眉头顿时皱得更厉害了。
王婆好像也觉出了不对劲,连忙试图打圆场:“哎呀……姑娘,你还年轻,许多人事还不清楚呢。老婆子多句嘴啊……这自古,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天经地义的,夫君纳妾,贤妻当是欣然允之,那《女论语》里面,不少贤妻典范,还帮着夫君物色人选呢!”
越知初的脸色也骤然冷了下来。
自古?
贤妻?
她简直想反手给王婆一个巴掌。
自的什么古?贤的什么妻?
在她越知初这里,就没有“天经地义”这个道理!
她真的十分痛心,那个她曾一手建立的王朝,那个,女子也能尽情施展才华、驰骋疆场的人间……
究竟是没能传承!
姬氏皇族,罪不容诛!
她恨恨地又捏紧了拳,更加坚定了,“反”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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