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胡娘送来的午饭,又嘱咐仲灵给伯杰留好饭菜和醒酒汤,越知初才只身来到禹州东街。
——她就快离开禹州了,可禹州还有她放心不下的事。
东街的何氏药铺,掌柜的叫何笙,他是“虫”的瓢部成员。
“瓢虫”们的工作,其实和蚁部的“蚁”很接近,若大长老没有任务发布,他们便只是靠着双手做好各行的营生,好好生活罢了。
但有任务时,蚁部仍然需要坚守原来的营生——他们的存在,本就如同不存在。
但无论在任何行当,只要“虫”有需要时,蚁部在该行当讨生活的人,都会提供重要的信息,有必要的话,还会成为组织的内应。
“瓢虫”就不一样了。
他们主要的任务是——坊间交流,散播流言,传递消息。
因此,大多瓢部的瓢虫们,都是各地各闹市的店铺掌柜。
何笙,是其中之一。
他原本是一个游历江湖的穷郎中,幼时家中做过药材生意,他便跟着家乡的郎中学过一些医术,也喜欢读医书,捣鼓药材。
自小,何笙便有一些识别药材、给人抓药的天赋。
除此之外,他其实也喜欢给家中的药铺里算算账、提提建议。
可惜他父亲总当是稚子浅谈,从未认真采纳过。
后来家道中落,药铺也被催债的强占去了,父亲郁郁而终,母亲重病不治,他还被迫还背了一身的债——
被人追着,叫嚣着“父债子偿”,又是打骂,又是羞辱,街坊邻居也对他人人喊打,差点活不下来。
他就是在最狼狈的时候,被瓢部长老所救的。
说来也巧,由于时冬夏酷爱制药,在她第一次得知“虫”有不少药铺的产业时,竭力要求越知初给她安排一间,由她来操持。
可越知初想来想去,让时冬夏开药铺,无论是开在哪里的,先不提能不能盈利吧,只怕药铺的名声——
时冬夏卖的药,到底是救人更顶用,还是毒人更顶用,都说不准。
后来,药铺还是没有交到时冬夏手里,但“虫”的药铺,全都会给时冬夏供应她需要的药材。
越知初刚得知瓢部长老救了何笙时,就同时通过江遇知道了何笙的本事。
那时他们正在到处搜寻谢轩的下落,同时也刚刚得知沧州知县和禹州府有所勾结。
既然何笙懂药材又会经商,脑子聪明,受过苦却争气,越知初便把禹州东街的药铺交给他打理了。
一晃眼,过去大半年了。
“何氏药铺”的名字,是越知初提议何笙改的,这间铺子原本是叫康福药铺。
何笙一开始拼命推脱,觉得这是“虫”的产业,变成他的名字,总是不太好。
越知初却说,所谓产业,本就和金银钱财一样,不过是身外之物。
重要的从来不是一间铺子、一个名字,而是它开在哪里,开来做什么,能开多久,能有什么用……
何笙那日,神情郑重地对越知初道了谢。
越知初在秋阳下,又看了看“何氏药铺”的牌匾,收回了思绪,大步跨了进去。
何笙正在柜台算账,手握毛笔头也没抬,直接照常说了句:“阿七,有客来了。”
药铺小二连忙迎了上来,正要满脸笑意地招呼来客,却惊讶地呼道:“客官?!您怎么来此了?”
越知初也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阿七——
旺福客栈的小二阿七,怎么成了何氏药铺的小二?
她连忙笑着问:“这话该我问你才对,阿七,几天不见,你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药铺的小二了?”
二人的声音不小,很快就惊动了何笙。
他刚一抬头,就看到了一身墨绿长衫的越知初,正含笑和他新招的伙计说话。
何笙连忙从柜台前绕出身来,走向越知初,心下稍微权衡了片刻,谨慎开口:“江神医,您总算得空来了。”
越知初对何笙的谨慎很是满意,只算此世的话,他“年岁”比越知初大了不少,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可一直没有娶妻成家,一心就扑在他最爱的账本和药库里。
越知初一看何笙都走到眼前了,也顾不上阿七的惊讶,连忙配合他:“何掌柜,多日不见了。不知先前我同掌柜的谈过的那笔生意,可有进展?”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朝何笙眨了眨眼。
何笙会意地吩咐阿七:“阿七,这位客官是本店的贵人,你去后面沏一壶好茶来。”
阿七连忙应“是”,又睁大了眼睛看了看越知初,满脸都是既意外又了然的欣喜——
这位客官,他在旺福客栈时就知道,是个有钱的主!出手一向大方,难怪哪里的掌柜都乐意做她的生意。
他伶俐地朝越知初点了点头,就转身进了后院。
何笙也难得好奇地问:“小姐认识他?”
越知初轻轻点头:“算不上熟识,倒也是认识的。你眼光不错,阿七挺机灵的。”
她说着,又意味深长地补了句:“就是……有些爱财。”
何笙听懂了,马上示意她安心:“药铺的生意,账目我都算得分明。至于生意之外的事情,我不会跟伙计们提起。”
越知初粲然一笑:“老何一向稳妥,我自然放心。”
她知道,阿七不是什么坏心眼的人。只是,世道艰难,若能给自己额外挣些银子,又有谁不乐意呢。她能花钱从阿七那里买来消息,旁人当然也行。
只是药铺毕竟不同于客栈,人来人往的关系会简单很多,来买药的,自然也都是家中有病患的人。
只要何笙小心一点,对越知初来说,也不会有什么隐患。
偏偏何笙这个人,最是谨慎。
他被祝世荣请到府上去做客,这个事情由于来不及亲自传信给越知初,他甚至直到赴宴归来都没传到。
越知初又想起,她对各部长老说过最多的话。
“必要关头,让所有虫的成员务必记住,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第一位的。任何消息,任何秘密,都比不上他们的命更重要。如果有危险,该吐露的,就吐露了吧。”
她说那些话,并不全是故作大方。
一来,这十多次转世以来,她一贯是这样管理虫的。她一直认为,对于人而言,“想活”,是天经地义的,更不应该成为他们的枷锁。为了“想活”,他们做出什么,也都情有可原。那并不是她“不允许”,就可以杜绝的。
二来,由于虫的各部大部分时候都独立运作,其实每个人能掌握的情报十分有限,除了单独接下某个任务的人,和她发布“悬蝶令”以外的时候,并不会有那么多,需要他们保守的秘密。
而对于瓢部而言,像何笙这样的“瓢虫”,并不会经历那么多生死时刻。
他们更多时候的任务,本就是传递消息,散播消息。
但他,却是最把越知初的话放心里的人——
要传消息,但一时没有信得过的人,又怕过于招摇了给自己引来祸事,他索性就没有传。
要换成江遇,只怕听说这事要忧心死了。
幸好,越知初反而十分欣赏何笙的性子。
一个聪明人,若既懂得自保,又心怀忠诚。那才是任何时候,都会让越知初感到安心的人。
于是,越知初随意地问起夜宴的事:“那日你去祝府赴宴,听说半途就走了,后来可有遭到为难?祝世荣有没有找你麻烦?”
何笙却意外地看了看她。
越知初不解:“怎么了?”
何笙连忙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我以为小姐已经知晓了……夜宴那日的情况,我一回来,就都给金花使者说了呀。”
……说了?
越知初一惊。
那是江遇忘了?
不可能,江遇从来事无巨细。
如果是他已经处理妥当的事,他或许会不再特意提及,就像禹州府衙的事。
可祝家的事,他明知越知初一直都在担心,不可能有了消息却不提。
越知初连忙追问:“金花使者离开时,可有说过什么?”
何笙认真地回想了一番,而后才恍然大悟般回道:“有!她有提过一嘴,她会先去一趟码头,之后就会将我的消息带给大长老!”
码头?
禹州码头?
越知初的心里顿时没来由地感到不安。
她记得,赫连真前几日也去码头了,去查连天号的事——有人冒充赫连真,还拿了三块金钱令去码头驱动商船的事。
金花使者去码头,多半也与那件事有关。
越知初对连天号和金钱令的事,心里一直有个怀疑,江遇也知道。
可为何,金花使者没有再回来传信?难道……在码头出了意外?
越知初又想起,这几日,所有关于茉安园和禹州府衙的事,不可谓不复杂。
江遇一直在忙,难道……他也还未曾发觉,有一名金花使者并未归来?
越知初越想越担心,她连忙对何笙道:“我得去一趟码头,禹州的事应该近日就会彻底了结,你便照常守着铺子吧,万事小心。”
何笙连连点头:“小姐放心。还有——”
他生怕再出什么意外,想趁她还没走,先把重要的信息亲口告知。
谁知阿七偏在此时回来了,兴高采烈地就喊着:“贵客,掌柜的,茶来了!”
手里端着沏好的茶,阿七就从后院掀开帘子,跨了进来。
何笙一见,不得已又停住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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