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医院,柳文宵按原计划前往菜市场,买了条小鲫鱼,一块豆腐和一把小葱,顺手捎上三个番茄,满载而归。
他喜欢做饭,倒不是因为做得多好吃,单纯享受手里干着活,大脑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感觉。
柳文宵从小就是个想法很多的小孩,躺在妈妈怀里,一张嘴能从天黑说到天亮。后来能听他说话的人没了,他自己也没空再说,只偶尔在做饭的空隙偷偷发呆。
所幸宋衢很爱吃他做的饭,让他多了很多发呆的机会。
其实柳文宵不懂,丹姨的手艺比他好上一百倍,他拿手的家乡菜对于宋衢的口味实属寡淡,可宋衢每次吃到他做的饭,看上去都很高兴。
宋衢会听话地坐在餐桌前,等着柳文宵把菜从厨房端出来,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一眨,不折腾也不气人,给柳文宵一种很好养的错觉。
那当然只是错觉。
如今柳文宵不用迁就任何人的口味,做了一桌自己爱吃的菜,提起筷子时,看见窗外晴空明净,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
这一瞬间,他做下了决定。
回去念书吧。
如果不是柳文绮的病,柳文宵现在应该在南城大学文学院里,准备自己的博士论文。
他不会在研三的第一个学期临时决定中断学业,不会为了高薪的实习工作来到北城,不会在入职的第一天遇到宋衢,问他“你也迷路了吗?”。
柳文宵的研究生导师姓陈,是个严肃的小老太太,十分欣赏他,早早写好推荐信打好招呼,把柳文宵推荐到另一位大牛处读博。
当年柳文宵坐上前往北城的飞机时,感到最对不起的就是她。
直到毕业典礼当天,陈老师还忍不住问他:“真的不读了?”
那天风雨欲来,将落未落,空气闷热,太阳被厚重的云层遮蔽,采光很差,课题组的毕业照拍了好几张都不能用,摄影师让大家等一等,看看是否能等到阳光重新出现。
左右无事,陈老师招呼众人到不远处的长椅上稍作歇息。
他们三五句地闲聊时,陈老师冷不丁问出了这番话。
“是,不读了。”柳文宵答得很快,像演练过千百遍。
旁边一个师弟笑道:“老师,柳师兄早就决定好了,哪还会听您的啊。”
这个师弟暗暗针对柳文宵许久,一来是因为他喜欢的女生对柳文宵芳心暗许,二来他觉得陈老师偏心柳文宵,总说要是他有这些资源,成果不会比柳文宵差。
他洋洋得意地等着陈老师的反应,可陈老师被一个电话叫走,没给他继续发挥的空间。
师弟啧了一声。
他酸得太明显,课题组里其他人都不大看得上他。其中有位名叫李瑞的同门与柳文宵交好,脾气直率,常常和他呛声。
李瑞冷哼:“你不用在这里挑拨离间,师兄的情况我们都知道,就算他不读了,也轮不上你。”
师弟马上反击:“李瑞,口气别这么大,我看是你在挑拨离间吧!”
眼看就要动起手来,柳文宵大步上前,压着二人肩膀把他们分开。
“都少说两句,毕业典礼闹成这样,像什么话。”
师弟压根不买账,用力一推,将柳文宵推开。柳文宵踉跄两步,险些朝后倒去时,被人接住。
柳文宵转头,见宋衢脸色阴沉,比头顶的天空更加山雨欲来。
宋衢一手扶着他,一手利落地制住师弟,快得让其他人都未反应过来。
“继续闹啊,怎么不闹了?”宋衢冷笑,“没学过说话就别出来乱叫。”
师弟的手臂被宋衢钳住,疼得龇牙咧嘴。
“道歉。”
他还想再负隅顽抗一下,可宋衢气势凌人,身形高大,看起来有种野兽的压迫感,让他惊出满头冷汗。
他讷讷道:“柳师兄,对不起……”
宋衢总算把他松开。
天突然亮起来,摄影师兴奋地招呼大家回去,没过多久,陈老师也结束了电话,课题组整齐地站在学院前合影,肩挨着肩,照片里显得其乐融融。
集体合影结束,柳文宵和众人道别,朝宋衢走过去。
宋衢双手抱胸,斜靠在红墙上,见柳文宵来了,轻轻一挑眉。
柳文宵心下不安。
大约是觉得好玩,宋衢前些日子闹着要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为此推了不少工作,兴冲冲地飞过来,结果反而在……给他当保镖。
刚当上金丝雀没多久,柳文宵把握不好两人相处的尺度,生怕金主坏了兴致。
“抱歉,”柳文宵说,“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是那个人太欠揍了,”宋衢嫌恶道,“你们学校也算顶级学府了吧,怎么会也有这种货色。”
“对不起啊。”
“又不关你的事,而且我已经揍过他了。”
宋衢停顿了几秒,见柳文宵没有其他反应,只好大发慈悲给出提示。
“我刚才……”
柳文宵福至心灵:“很帅。”
总算听到了应得的夸赞,宋衢也不想太高调,巧妙地转换了话题。
他俯下头,与柳文宵面贴面,说:“你不是要请我吃果汁冰吗?”
潮热的水汽扑面而来,不知是误闯的风,还是宋衢的呼吸。
柳文宵笑道:“走吧。”
此前种种,宛若比旧梦更远的旧梦。
柳文宵的人生在二十四岁剧烈拐弯,自此脱轨。如今他选择重回校园,大抵算是一种拨乱反正。
旅人自迷途回归大道,短暂的过去便盖棺定论,成为“已经纠正的错误”,不堪回首。
没有人会为了迷途驻足。
一周后,北城某处堂皇的会所包厢里,宋衢坐在落地窗边,双腿交叠,睨着下方璀璨的夜景,狭长的眼睛里隐约可见血丝。
他对面坐着的,是曾被他戏称“恋爱脑”的林家长子,林深。
林深自然地把宋衢手边的咖啡拿走,换成和自己一样的黑枸杞茶。
“你多久没睡了?”林深问。
“不记得。”宋衢顺手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发觉味道不对,幽幽看向林深,“你别老是这么多管闲事。”
林深故作叹气:“好好好,不多管闲事,那你的计划我也退出了?”
宋衢瞪了他一眼,没有回嘴,确实是相当疲惫。
他上月卸任了宋氏的总裁,彻底和家里撕破脸。宋父毕竟商海浮沉多年,迅速识破了他和林深备好的后路,极尽打压之能事,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逼宋衢回头。
“哎呀,不过你真的还要继续吗?”林深摸摸下巴,“毕竟你和我那时候不太一样,嗯,恕我直言……你对象不是跑了吗?”
“说什么晦气话。”宋衢就差没让他“呸呸呸“了,“反正我迟早要从宋家独立出来的。”
所有人都叫宋衢作“天之骄子”,包括宋家父母。
宋衢儿时并未觉得不对,长大后才隐约发觉,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把小孩当作一件满意的作品,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一座无法行差踏错的时钟。
其他的小孩,单纯只是父母的小孩。
宋衢对他们嗤之以鼻。
因为他是天之骄子。
直到遇见柳文宵,宋衢才惊觉,原来亲人间的感情能浓烈至此。
不管是叛逆的柳文绮、在学校打架的柳文绮、和全世界顶嘴的柳文绮、生病的柳文绮、拖累兄长所有未来的柳文绮,柳文宵都毫无保留地爱着。
太不可思议了。
宋衢从小到大活得精细,从衣食住行到学业事业,都是一等一的挑剔。他能迅速分辨出什么是好的,挑走坏的。
因此他越发难以忍受宋家巨大繁复的老宅,和宅院里世代绵延的桎梏。
毕竟他是天之骄子。
宋衢有与宋家抗衡的自信,离开宋家也是必然,和柳文宵无关。
不过这段时日来,宋父太咄咄逼人,确实让宋衢有些头痛。
他不打算再和林深东拉西扯什么闲话,单刀直入道:“章台区的那块地有问题。”
林深难得严肃起来:“不可能,我们已经考察过四五次,何况对方还有政府背书。”
“他们提交的报表里,有几个数字做得太漂亮了,”宋衢手指轻敲桌面:“负责人没有正面回应过。”
“你能断定他们有问题吗,宋衢,这可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正因为是最后的机会,才不能草率行事。”
“难道我们还有其他选择?”
宋衢望着林深的眼睛,憔悴的脸上倏然露出一个笑。
他说:“还有南城。”
“你疯了?”林深差点打翻手捧的枸杞茶,“计划里根本没考虑过南城,我们在南城毫无根基。”
“同样,老头子的手也伸不到南城,这很公平。”宋衢和他分析,“我上周跑过几块地,联系了一下那边的朋友,反馈还不错。”
林深站起来,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反复踱步,宋衢坐在沙发上,沉静地看着他。
林深想起大学时代,他和宋衢拿着家里给的资金,合作创业试手。第一次创业,他们都很兴奋,几乎是不眠不休住在工位上,但始终不见起色。
某天晚上,宋衢突然大步流星走进来,把趴在电脑前补眠的林深用力摇醒。
林深一睁眼,正对上宋衢那张春风满面的俊脸。
“林深,我知道了,我错了!” 宋衢扳着他的肩,“快点,把异方差加进去!”
林深第一次见人认错认得如此意气风发。
宋衢的决定是对的,完善模型后,所有困扰他们的问题骤然迎刃而解。
后来,出乎所有长辈的意料,宋衢和林深把那间小公司做得风生水起,如果不是他们的重心移回了家族企业,能如何发展犹未可知。
林深闭上眼,一咬牙,把保温杯重重往宋衢面前一放。
“去南城就去南城!”
宋衢志得意满地笑了,让林深颇为不爽,非要刺他一刺不可。
“我以为你这段时间北城南城两头飞,是为了把柳老师跪回来呢,怎么还有闲心做这个。”
宋衢果然脸色不虞,片刻后缓缓道:“他不想看见我。”
林深这下是真吃惊了:“你还会考虑别人的想法呢?转过来让我看看,是不是被人换了……”
宋衢打掉林深作乱的手:“有妇之夫,别动手动脚的。”
“哎哟,要为了柳老师守身如玉。”
宋衢冷若冰霜地瞪着林深,不多时,林深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认真道:“你说你之前又是何苦?”
“我……”宋衢抿了抿唇,“我一开始想要他属于我,后来才懂,我是想要他爱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茫:“……现在,我只想要他别讨厌我。”
落地窗下,华灯次第熄灭,庞大的北城收敛了声息,夜空尽处浮现出浅淡的碎星,辉光绵延万里。
落在南城金钟区桐花三路16号单元楼501房卧室里,柳文宵闭起的眼睫上。
其实以前也算是萌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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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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