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宋衢的应酬结束得很早,离开高尔夫球场时,投资人透露了一个数字,和他预估的分毫不差。
宋衢回到酒店时,才刚过六点。
他长期包下了海边这间五星级酒店顶层的套房,作为在南城的临时居所。没有置办房产。
说不清为什么,宋衢每天早晨醒来,都有种正在流浪的错觉,仿佛正在等着被人找到,带回家。
如果置办了自己的家,恐怕就会失去回到另一个家的机会。
因此,他今天也和往常一样,进入酒店套房,打开电脑,戴上耳机,开始办公。
当海面上变幻的晚霞逐渐沉淀成暗红色,宋衢的会议也开完了。
他摘下蓝牙耳机,忽然海风拂面,海浪声满满灌进耳朵里。
好早。
今天,一切庸俗的事务都完成得这么快,这么早,仿佛全世界都在为了什么做准备。宋衢不知道它是什么,但隐隐预感到,它正在缓慢迫近。
然后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电话响起的瞬间,今天霎时变得特别起来。
它从一个平凡的九月二十日,升级为宋衢命中注定的九月二十日。
宋衢试图向今天展示自己的友好。
他说:“……晚上好。”
今天更加友好地回应了他的愿望。
他听到电话里的人说:“晚上好,宋衢。”
“柳文宵、柳文宵……”
宋衢呆呆地叫了两声,骤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因为在柳文宵面前失态了,感到加倍窘迫。
他稳了稳心神,把自己调整成体面的社交模式,问:“你最近过得好吗?”
明明看不到电话那头,但宋衢觉得,柳文宵应当无声地叹了口气。
柳文宵说:“我最近过得如何……你不清楚吗?”
他语气平静,没有任何指责或嘲讽的意味,落到宋衢耳里,仍让他寒毛直竖。
宋衢谨慎地回答:“不太清楚,发生什么事了?”
宋衢从来有话直说,脾气上来了,什么刻薄的言辞都往外扔,如今首次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反复斟酌用词,甚至斟酌出了一丝甜蜜,摇摇晃晃缀在心头。
“我打算申请博士。”
“挺好的。”
“但是联系导师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有人说……”柳文宵平铺直叙了一会,也觉得没意思,兀自收了声。
短暂的沉默后,他问:“宋衢,是谁找到的班岱?”
“班岱是谁?”
柳文宵有点累,直言道:“你在这件事里,参与了多少?”
宋衢像被攥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继续否认,还是直接承认?好像怎样都是错。
“我以为你只是找熟人打了声招呼,直到班岱退学,我才意识到,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柳文宵又问:“但然后呢?你既不来要挟我,也不承认,我不懂。”
那只攥住宋衢喉咙的手向下,转而攥住他的心脏,使他呼吸困难。
“柳文宵,你有什么不懂的?”他猛然爆发出全身的力量,冲破桎梏,发出声音,“是我逼迫班岱退学,我也会一样逼迫你回到我身边,我就是擅长以势压人,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话筒里,宋衢的呼吸声和海浪声交错,一浪接着一浪,越来越闷,几乎抵达某个临界点。
柳文宵闭上眼睛:“我以为我清楚。”
“……哦。”宋衢语调喑哑。
确认了想知道的事实,柳文宵其实不愿意再和宋衢多言。按理来说,他应该感谢对方的帮助,并承诺自己欠对方一个人情,日后必定归还。
——换成随便哪个人,柳文宵都会这么说。
偏偏对面是宋衢。
宋衢的呼吸声转化成电流信号传达到柳文宵耳边,竟然没有丢失任何一个细节。
柳文宵知道,再放着不管,他就要忍不住掉眼泪了。
在宋衢哭出声的前一刻,柳文宵恍然大悟般,忽然意识到,他对宋衢,是拥有着某种权力的。
这个权力具体是什么,边界又在何处,他暂时不明了。
但此时此刻,他想使用它看看。
柳文宵说:“宋衢,我不会感谢你。”
“好。”
“你是不是一直在打听我的消息?”
宋衢不敢说,他不仅打听消息,还跟踪尾随,扭扭捏捏承认了一半,又觉得委屈。
宋衢小声道:“想知道你的近况不行吗,你都交小男朋友了,还不许我打听一下吗?”
柳文宵被他气笑:“什么?”
“……袁蕴说的。”宋衢马上推卸责任。
扶着额头,柳文宵脑海里闪过过去几年来,无数宋衢主观臆测,擅自吃起飞醋的场景。
思及现在终于不必身心俱疲地哄这位大少爷,他又愉快起来。
不仅不哄,他还要光明正大地恶语相向。
柳文宵对着话筒放肆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然后挂断了电话。
大约是自幼聪慧的缘故,宋衢总是很轻易地对事物做下判断,并且很难撼动他的想法。
比如从前,他坚定地认为柳文宵喜欢他,又坚定地认为全世界都喜欢柳文宵。
柳文宵头痛且费解,一度怀疑这是不是被自己娇惯出的陋习,直至回忆起初遇时,终于发现,其实早有迹象。
那是柳文宵二十四岁的夏天,也是他在北城的第一个夏天。
当时,柳文绮的病刚查出来,他一边做着好几份兼职,一边投递着简历,整个人焦头烂额。
刚收到宋氏集团的offer时,柳文宵是不太想去的。他几乎没离开过南城,也不愿意抛下柳文绮一个人。
但他们给出的薪资实在太诱人了。
柳文宵犹豫再三,还是无法拒绝,收拾好行李,买了张二十个小时的火车票,只身向北。
入职第一天,他站在宋氏集团园区前,隔着与南城迥然不同的干爽清澈的空气,抬头遥望高耸的写字楼,连玻璃幕墙的反光都比南城更加耀眼。
循着通知上的地址,柳文宵走进大楼,按下电梯,被层叠的门所吞没。
然后柳文宵迷路了。
通知上写的是B座大楼,柳文宵却误入了A座,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晚了,整个人在雷同的格子间和走廊里打转,找不到出口。
这里似乎不是柳文宵该来的地方,每个人的着装和面孔都彰显着他们的职位,他们打量柳文宵,像鹰隼打量幼弱的雏鸟。
柳文宵越发慌张,加快了脚步,冲向走廊尽头的拐角。
撞上一个人。
这人看上去比他还要年轻,却高出他半个头,长相比身高更加出挑,有着扔进茫茫人海中也不会被淹没的俊美外貌。北城的人竟然也比南城耀眼。
最重要的是,他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界面,是和柳文宵一模一样的入职通知。
他神色有点不耐烦,越过柳文宵向前走。
情急之下,柳文宵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手。
“你好,你是今天入职的实习生吗?”
那人下意识想甩开柳文宵,低头看到他的脸,瞬间迟疑了一下。
可能是柳文宵看上去太着急和可怜的缘故。
倒是柳文宵先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松开手,主动向他道歉。
“对不起啊。”柳文宵说,“我也是新来的实习生,前面没有出口的,我刚从那边过来。”
他定定看着柳文宵,琥珀色的眼睛眨也不眨,英俊得太过锋芒毕露,让柳文宵感到压力。
柳文宵硬着头皮鼓起勇气,问:“你也迷路了吗?”
良久,他听到对方说:“嗯。”
柳文宵如蒙大赦,提出和他结伴找寻出口。说来也怪,和他同行后,堂皇的会议室和格子间骤然变得友善起来,他们不过拐了几个弯,便回到了正确的方向。
路途中,他们交换了姓名和联系方式。对方叫做宋衢,比柳文宵小个两三岁,国外的名校毕业,履历十分光鲜,让柳文宵连连惊叹。
宋衢话有点少,但柳文宵很擅长照顾人,言笑晏晏地抛出话题,不至于冷场。
抵达报到处时,他们已经迟到了近二十分钟,好在人事和蔼可亲,单独为他们重新讲解了入职的注意事项。
就这样,宋衢成为柳文宵在北城的第一个朋友。
柳文宵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后来,在某场宴会上,柳文宵听到宋衢和朋友提起他们的初遇。
宋衢说:“柳文宵和我搭讪。”
柳文宵当时尚未学会掩饰情绪,震惊地看向宋衢。
宋衢像是没发现他的眼神,朝对面的朋友淡淡一笑:“他对我一见钟情。”
朋友也瞪大了双眼:“是吗?”
柳文宵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一时没有作声,直到宋衢不满地勾住他的小手指,摇了摇。
柳文宵结结巴巴:“嗯……是、是啊。”
宋衢轻晃手上的葡萄酒,高脚杯身倾斜,和对面的朋友优雅地碰了碰杯。
再然后,等柳文宵遇到了韩榛,才反应过来,“你迷路了吗”几个字,的确像极了搭讪。
还是最笨拙的那种搭讪。
不怪宋衢误会。
但那又怎样?
骂过宋衢,柳文宵通体舒畅,像是替从前的自己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所有见过柳文宵的人,都会用温柔、包容、善良来评价他的性格,让他惭愧且不安。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么好的人。他也会冷酷、刻薄、斤斤计较,尤其是在面对宋衢的时候,柳文宵甚至夸张地展现自己的阴暗。
因为宋衢太讨人厌了。
柳文宵点点头,对自己得出的结论表示认可。
不过,虽然宋衢又自作主张地误会了韩榛,却也给柳文宵提了个醒。
是该早点和他说清楚。
柳文宵和韩榛其实很聊得来,他们喜欢同样的诗集,有着相似的见解,认可彼此是品格高尚的人。
正因如此,柳文宵担心他把朋友间的共鸣当成恋情的萌芽,自顾自一头栽进爱河,没发现河中不过是柳文宵的倒影。
那是柳文宵所不愿看到的。
他拉开阳台门,让清凉的海风流淌进屋里,隐约带来遥远的海浪的声音。
伴着海浪声,柳文宵打开通讯软件,给韩榛发去消息,询问他哪天有空。
韩榛回得很快,表示明天、后天、大后天,都可以,他最近很闲。
柳文宵笑了,说好啊,请你吃饭。
小柳小宋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真的都很萌很萌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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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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