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游街

俗话说得好,出名要趁早。

季临渊深以为然。

混着下了早朝,他换上常服,包下醉翁楼观景最好的地段。点了几样时令小菜,给自己斟一杯陈年佳酿,临风窗台,翘首以盼今年的状元游街——不世出的女武状元,棠柳月。

他口中的这位奇才,年方二十,出生平民,却精通骑射技勇、各类冷门胄甲,且一手行书苍劲有力,最后殿试凭借一篇军事策论赢得满堂喝彩。

酒楼下已经人头攒动,都想一睹这位武状元是何许人也。而官府的人分散守在状元游街的每个节点上,维持秩序。

店小二来上菜的时候,季临渊正端着酒杯,望着楼下的人群出神。

“大人今日过来,也是为了看武状元游街吗?”

季临渊眉目间有风光流转,他轻啜了一口美酒,笑意清浅:“那日殿选恰逢我休浴,所以今日才要掐点过来,一睹旷世奇才。”

“也是,”店小二也颇为感慨地探头看去,“不过这样的人看多了,我总觉得心里更难受。”

“人比人,气死人。”

目送店小二远去,季临渊认同地点点头。

有人新科及第盛宠优渥,有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时也,命也。

忽然,楼下人声骤然沸腾。

不远处一队人马走来,鸣锣开道,前后护送的都是皇室的御林军,浩浩荡荡。

季临渊双眼稍稍眯起,眼神越过御林军,朝着人马的最中心看去。

御赐的汗血宝马披着黄金衣,昂首阔步。而坐在它背上的,便是当朝武举状元,棠柳月。

一身绛红劲装耀眼夺目,身量纤纤,头戴簪缨,容貌明艳大气,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她牵着缰绳,腰间别一把银鞘长剑,如璞玉雕琢的五官精致深邃,薄唇轻轻勾起,神态落落大方。只见她从容不迫地向周围的百姓抱拳示意,一颦一笑,引起身旁一阵又一阵山呼海啸。

“的确是个美人,”季临渊轻声赞叹,“怪不得皇兄喜欢。”

车马游行过半,渐行至醉翁楼下,酒楼掌柜早早带人,举一块空白匾额,候在门口。

“鄙人醉翁楼掌柜王步才,恭贺棠姑娘新科及第,烦请状元郎为醉翁楼题字一幅,以表皇恩浩荡。”

棠柳月轻拉缰绳,停在王步才面前,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

“王掌柜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您连一间柴房都不给我,说我出身穷酸,进得了金銮殿,也得不了金銮名。如今风水轮流转,倒是麻烦您出来迎接我。”

这一番话说的一点情面都不留,但王步才是何人?走南闯北全靠一张厚脸皮,区区言语攻击,无伤大雅。

王步才拱手弯腰,脊梁骨弯的堪比大茗的折枝拱桥,语气愈加恭顺:“那日是鄙人有眼不识泰山,但求状元郎大人不计小人过,给醉翁楼几分薄面。”

季临渊在楼上安静听着,时不时从小碟里拈起花生往上一抛,张嘴接住。

醉翁楼是皇家酒楼,平日接待的不是商贾富户便是皇室子弟,除此之外便是每年前来科考的各路学子。也难怪王步才眼高于顶,以为自己也是人上人,随意断言别人的前途。

“薄面?醉翁楼的酒我都没吃过,我且试试再说给多少薄面吧。”

棠柳月翻身下马,掸了掸衣袍,单手大步流星地走进酒楼。

王步才一愣,连忙跟上:“大人大人!今日楼里还有贵客,为免二位两相冲撞,要不先让小的给您准备一处雅阁?”

“不用。”

棠柳月闻言,脚步愈发轻盈,干脆利落地拒绝后便直接上楼。

有贵客才好,越贵越好。

刚一上来,棠柳月便发现整一层是个大包间,熏香袅袅,轻纱曳地,廊腰缦回,布置得很是雅致。几处珠帘后面还有各色美人在弄箫吹曲,拨琴敲鼓,气氛拉满。

果然还是富贵人家会享受。

棠柳月一边赞叹装潢上的小巧思,一边往窗边的山水屏风走去。

王步才在后面看的冷汗直冒,追在后面喊:“大人万不可再往前走了!今日此处真的被一位贵客包场了。”

“是吗?那可就要看王掌柜怎么替我美言了,若说得好,我给醉翁楼题文一篇。”

棠柳月的笑容里满是不屑,行进途中还不忘拨开一旁垂下的花枝,目标明确。

很快,她便来到了山水屏风后面。隔着屏风,隐约可以窥见对面之人正轻摇折扇,似乎正翘首以盼。

“王掌柜,今日我同棠姑娘有缘,也算我的贵客,再多上几个好菜,添一壶佳酿来就是。”

屏风后的声音清亮疏离,像是个文人墨客。

王步才得了这样的吩咐自然喜不自胜,连声应好之后便速速退下。

不过这样一来,棠柳月就兴致缺缺了,一场大戏没了配角,当真无味。她轻轻抚摸腰间的长剑,脚步也止于屏风之后。

但很快,男人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做戏,讲究有始有终。王步才拜高踩低,你若这样离去,就像飞鸟离开了池塘,毫无意义。”

棠柳月微微歪头,勾唇一笑,眼底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讶异。

缓缓移步,绕过屏风,另一幅美景在眼前徐徐展开。

微风拂面,窗边一抹天水碧色无边无际。男人正在斟酒,温和从容,举手投足间书卷贵气盈满袖。薄唇衔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一双桃花眼深情款款。

此处远离尘嚣,外头再熙攘,传来的声音也不过寸缕。

男人示意棠柳月入座,神情如阳春三月那般和煦。

棠柳月微微一怔,却又很快回过神来,取下长剑放在一旁,坐下后便直接问道:“不知是何方贵客?今日叨扰阁下,来日棠某必登门拜访。”

“免贵姓季,季临渊,是……”

清透的酒水自壶中流出,注入白瓷杯,被移至棠柳月面前。

“阿谀奉承的小官。”季临渊笑得真诚。

……

棠柳月沉默片刻,才勉强恭维道:“季大人还年轻,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不咸不淡的夸赞没有激起季临渊的反感,相反他似乎很受用,身子往后靠了靠,拿起折扇遥指远处高耸的宫殿,酒香飘渺间,似一层清霜将他周身遮盖。

“棠姑娘才是将来金銮殿的红人,还望日后多提携在下。”

棠柳月莞尔,取剑起身,拱手作揖,“官场之道我不懂,只知位卑未敢忘忧国。季大人,共勉。”

珠帘碎玉碰撞发出清脆悠长的响声,季临渊展开折扇挥动,眼神跟随女孩离去的方向,意味深长。

棠柳月走了好一会,王步才姗姗来迟,垂首不敢言语。

季临渊闭眼,伸手揉着太阳穴,语调凉薄:“她不算睚眦必报之徒,歇店休整半月便可。好歹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总是要做做面子。”

王步才的脸上愁云惨淡,“大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小女子又得势,小的是真怕……”

“她不是小女子,是不世出的武状元,”季临渊睁眼,看向王步才的眼神不带一丝温度,“真怕也不见你行事收敛。”

“醉翁楼虽是我一手创立,但如今我贬官落魄,你还是好自为之吧,哪天若得罪了旁人,可别怪我不救你。”

王步才颤颤巍巍地应了一个“是”,便灰溜溜地退下了。

耳根子终于清净,季临渊再次临风窗台,极目远眺,轻声慢诵。

“事定犹须待阖棺。”

游行后的第二日,棠柳月于午后申时进宫,准备受封拜官。她跪在金銮大殿,敬听册封圣旨。

但等来的不是官职品级,而是册立为后宫嫔妃。

嗓音尖细的太监宣读完圣旨,便恭敬地将明黄圣旨递到她身侧,“还请淑嫔娘娘接旨。”

棠柳月跪的笔挺,面色瞬间冷若冰霜,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因为气极而深深嵌入掌心,却浑然不知。

她抬起双眼,眼神如一记淬了毒的飞镖,锐利刺向高坐其上的皇帝。

“皇上,武举是为朝廷选拔人才而非选妃。如若草民真的接下这道圣旨,不仅对不起草民多年苦练,也有损皇上圣誉。还请皇上,三思。”

美人就算冷脸,也是冰美人。

年轻的皇帝看美人多面,只觉欢喜:“朝廷之事,朕自有肱骨之臣提朕分忧。你虽是武学奇才,但终究是女子,又容貌昳丽,实在不宜抛头露面。朕是真心喜欢你,所以才给你淑嫔的位份。”

棠柳月怒极反笑,却衬得粉白的脸上霜雪乍破,娇美张扬:“所以草民就该千恩万谢吗?”

“做朕的女子,自然是无上荣宠。”

“如果女子最后的归宿都是为人妻妾,那大茗的科举、武举为何同意女子参加?岂非笑话?”

皇帝不意棠柳月言辞如此犀利,噎得他半晌说不出话。胸膛起伏几许后,他深吸一口气,拧着眉头道:“大茗建国百废待兴,太祖皇帝为此才许女子科考入仕。如今盛世太平,男女各司其职方为正道。况且如今女子入仕也不复往日人数之多,你又何必争这一时长短?”

棠柳月贝齿轻咬红唇,恨声道:“女子入仕之路较男子艰辛百倍,皇上难道不知吗?”

皇帝冷笑一声,“棠柳月,你在质问朕吗?”

可偏生此时,棠柳月还不愿住口。

“女子入仕不复往日辉煌,不都拜历任先祖对女子层层加码、考察严苛所赐?都希望女子无才庸懦,安心困囿后宅。更有甚者算计绝户、卖女求荣、逼良为娼,女子艰辛至此,还如何与男子相争?”

“放肆!”

皇帝拍案而起,怒目圆睁,一股无名业火从脚底直冲脑门。天子震怒,大殿内外皆是跪伏一片。唯有棠柳月,如一棵白杨树,倔强孤独地挺立。

其实很多年前,大茗科举的不拘男女之别,早就是废纸一张,但从未有人出来反驳。如今棠柳月蛮力撕开这层遮羞布,无疑是往皇帝脸上狠狠抽巴掌。偏生她此刻又如此冷静,更显得皇帝

心虚狂怒。

“天家威严,岂容你揣度?”

棠柳月毫不退让,神色坚定:“草民正是为了皇上名声所想,女子本就不易,草民有幸得见天颜又荣膺状元,自是要向天下女子证明皇上慧眼识珠,举贤任能。所以草民更要为皇帝为大茗鞠躬尽瘁,方不负圣上青睐。”

大殿里有死一般的沉默。

“好,好,好,”皇帝抬手指向棠柳月,点了几下,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既然爱卿如此替朕着想,就去翰林院修书检史,好好看看过往能臣贤将是如何替君主分忧的。”

棠柳月此刻没有再反驳,而是顺从地伏下身子,举止恭敬。

“微臣领旨,谢皇上隆恩。”

离开金銮殿的时候,棠柳月听到身后小宫人窃窃私语。

“翰林院儒生气最重,怕是容不下她这样的性子。”

“主要看那位大人能不能容下她。”

“我看悬,估计日后翰林院可热闹了。”

朝代架空,官职设置参考了唐朝的三省六部制,非专业研究,有做删改,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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