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天气回暖,逐步平息的疫病和那一纸药方,被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送到皇帝的手里,进而传遍整个朝堂。
褒奖赞扬的圣谕也如雪花般飞向棠、季一行人。
而其中,便有册封棠柳月为正六品翰林学士的圣旨。
满院梨花下,棠柳月躺在庭院摇椅上,手里转着一卷明黄圣旨,闭目养神。
季临渊坐在一旁,抬手沏茶。
自从疫病得到控制,民生开始恢复后,棠柳月和季临渊就清闲了许多,估摸着再待半个月,等安乡彻底恢复后,便也要启程离开了。
茶香四溢间,棠柳月略带嫌弃的声音响起:“这么大的功劳居然没有升任六部,真是手握金钱过河渡,但见涟漪不肯助。”
季临渊闻言只笑了笑,并不反对棠柳月对皇帝的指责。
“你入翰林院不足一年,却连升四级,再快只怕要招人侧目。”
棠柳月轻哼了一声,停下转圣旨的动作,睁开一双剪水双瞳。无数洁白梨花落下,看得久了眼睛有点发晕。
“说起来,还得多亏我阿娘。我阿娘要是知道自己一个叛党,居然在死后多年还救了这个国家,她应该会很得意。”
季临渊将茶盏放到棠柳月手边,“你阿娘是个怎样的女子?”
“大人若是好奇,不如跟我一同上山看看我阿娘吧。”
对上眼前人略带期盼的目光,季临渊略略思索一下,便点头同意。
山路崎岖,较大半月前,又长出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草。
棠柳月挥着长刀,在前面开路。她原本以为季临渊宽袍大袖,行动不便。但没想到一抬头,人家已经站在上方的石块上,轻摇折扇,神态自若。
收回长刀,棠柳月有种被戏耍的感觉,“轻功了得啊季大人,不过下次烦请大人早点说,也省得我费心费力。”
季临渊轻笑,“只是见柳月砍得认真,所以不忍心出声打断。”
“扯淡。”
棠柳月瞪了他一眼,随即旋身踩着一处凸出的土坡,连续翻身向前,丝毫不理会后面的季临渊能不能跟上。
之前为了照顾许伯,她才一路慢慢走上来。现在换人了,那就各凭本事。
一红一白,衣袂飘飞,穿行在树林的上空。
再次来到母亲的墓前,棠柳月抽出帕子,细心擦去墓碑上的灰尘。
季临渊稍稍眯眼,辨认着墓碑上的字。
“棠红枫,生时不详,卒于泰初二十六年六月,终年约四十有余。”
泰初,是前朝皇帝的年号。而那位皇帝,在位二十八年。
“你阿娘怎么生时不详?”季临渊出声问。
擦拭完墓碑后,棠柳月又将坟堆旁边的杂草除去,“阿娘说,教派里很多人都是孤儿或者弃儿,所以大都不记得或者而不愿提起生辰。再到后来,所有入教的人也都默认生时不详,彼此估量个岁数就行。”
“你总说你阿娘,那你父亲呢?”
棠柳月动作一顿,“我没有父亲,我是阿娘捡来的孩子。她说捡到我的时候,我还在襁褓之中,跟那时流窜的她一样可怜,所以把我带在身边,还把全副武功绝学都教给了我。”
季临渊眉心一跳,将折扇收起别在腰间,弯腰同棠柳月一起除草。
“那你阿娘一定很辛苦,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孩子长大。”
棠柳月手起刀落,一大片芒草倒地,擦了擦额头沁出的细汗,她的声音有点点喘:“不辛苦,阿娘年轻聪明,武功好又精通兵器,人也生得漂亮,所以很快就靠着一家武行店赚得盆满钵满。不过她为了找阿楚,总是带着我四处奔波,居无定所。”
“后来,阿娘眼见找到阿楚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便在安乡扎根落脚,但死前还是嘱咐我一定要替她找寻阿楚。”
“而她死后,尸身火烧成灰,散入天地间,等着某一天可以飞到阿楚的身边。”
忙活了好一阵,杂草终于除完。棠柳月走到墓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季临渊站在身后,听着这个常常存在与棠柳月口中的阿楚,问出了心中所想:“棠娘子很喜欢楚娘子吗?”
棠柳月摇摇头,看向墓碑的眼神有些怅然,“我不知道,阿娘从未说过喜不喜欢,爱不爱。但她心里的阿楚,比她更强大聪慧,是她敬仰的存在。”
季临渊沉吟片刻,“我起先并不完全相信你阿娘说的,楚娘子是被宫里的人带走,直到我看到那枚玉佩。这起码可以证明,先皇与浮花神教或许一开始,并不是剑拔弩张。”
棠柳月掬起一抔黄土堆在墓碑前,语调沉沉,“我对浮花神教的了解不比你多,但我信阿娘,她说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我明白,”季临渊颔首,“等我们回去,我会尽力协助你调查楚娘子的事情。”
棠柳月转头笑看季临渊,“那就多谢季大人了。”
季临渊原本站在后面,点着头算是应承下这声多谢。片刻后,只见他跟着提起衣摆走上前,跪下磕头叩拜。
棠柳月一愣,“你这是为何?”
季临渊面色如常,“这次的疫病若没有棠娘子的药方,还不知道要坏到何种境地。所以哪怕棠娘子此刻还不能为世人所知,我也要跪下一拜,感念她的恩德。”
棠柳月没有阻拦,直到眼神落在季临渊后腰下的一抹黑色。
“季临渊。”
“嗯?”
“你衣服破了,左腰往下一道口子,黑色的。”
……
季临渊起身,落荒而逃。
临行启程回京的最后几天,整个安乡已经活泛很多,百行百业也重新出现在街头巷尾。很多安乡百姓也都陆陆续续,给棠、季一行人送来不同的吃食和衣物,以此感激他们这些日子的照顾。
这些东西自然是不能收的,所以季临渊不得不贴出告示,不得再送礼。
于是送礼的没了,说亲的来了。
已经有不少婶婶伯母,叔叔伯伯,拐弯抹角问棠柳月芳龄几何,可有婚配。
被问烦的棠柳月索性这几天得空就在家门口舞刀弄枪,一副谁来杀谁的模样。最后还是季临渊怕她吓到小孩子,才上去把她拉回来。
众人也才没有再追问,但紧跟着新的流言传了出来——
【棠姑娘的刀剑,只有季公子的温柔可挡。】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棠柳月正在庭院里给自己的软剑编剑穗。倒是季临渊,在院中来回走动,手里的折扇都快摇飞了,眼里火苗烁烁。
“淡定,淡定,”棠柳月低头忙活着,讶异于季临渊的反应,不由笑了笑,“百姓也是觉得佳人当配才子,所以才有了这随口一说。”
这样一说,季临渊更生气了,脚下动作更快:“那更荒谬了,你一个姑娘清清白白的,无端端跟别人扯上,简直无稽至极!”
季临渊行动间衣袖生风,棠柳月都害怕被这妖风吹病了。于是一把拉住走过的季临渊,示意他在自己身边蹲下。
从季临渊手里拿过折扇,棠柳月轻轻扇着,给他去去火,“过两天都要走了,你生这茬气做什么?”
季临渊虽还在气头上,但火气明显消减了不少。只是往日精致的眉眼,此刻却半点也舒展不开,“你不生气吗?那你之前生气是为什么?”
抬手给季临渊拨了拨散乱的刘海,棠柳月语调温和:“之前生气是因为真的打扰了我的起居,但此刻你都说了流言无稽,伤不了我分毫,所以自不必在意。”
“还是说……”棠柳月顿了顿,捧住季临渊的脸,神色揶揄:“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哪有的事!”季临渊心下一急,张口就来,而软剑垂下的剑穗,被他缠在手里,一圈又一圈。
“所以,不生气了,好不好?”
棠柳月莞尔一笑,粉面春桃,看得季临渊有一瞬间晃了神,
“……好。”
哐啷。
是铜盆落地的声音。
棠、季二人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却发现来人是沈易寒。
他穿一身单薄白衣,像柳叶般细长瘦削。一丝阴郁之气从他眼中弥漫出来,覆盖住他清秀的面庞。扶着门框的手不自觉紧了又紧,如同他看向季临渊的眼神,恨了又恨。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棠柳月对季临渊,比对自己亲近。
但转瞬间,少年温和无害的笑意又重新占领高地,直直落在棠柳月的身上。
沈易寒拿起铜盆,笑道:“师父,连副将说他亲自下厨做饭菜,让我们一起过去吃。”
“季大人,也同去。”
“那是自然,”季临渊起身,顺带也把棠柳月拉着站起来,站在她身侧,笑道:“我们,自然是要去的。”
这两个人大抵都有些疯病。
棠柳月如是想着。
启程那天,整个安乡的百姓都来送行,将出城之路围的水泄不通。当初带着希望入城的一行人,此刻也终于带着希望离开。
赵靖圻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鸣锣开道,其余人则在车上与百姓挥手告别,车马缓缓向前行驶,离开安乡,奔赴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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