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州会同县洪江。
沅水南岸一阵炮火声后，一堵马头墙轰然倒塌，众多士卒涌入，残破的万寿宫内顿时被喊杀声和惨叫声充斥。
犁头嘴附近建有一座营寨，接替罗固担任梅山嵠支社理事及驻梅护乡队营长的邓传宗大步走入主帐。
他被战火熏得有些粗糙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不经意间流露出了消逝许久的青涩。
“万寿宫已被我军夺下！”他大声报着喜讯，“铁厂新制的大炮不错，打了几轮，明军便撑不住了。
“现下明军被我军驱至沅江畔，不少人跳江逃命，剩下的估计都会投降。洪江，已落入我军手中！”
主帐中喜气洋洋，胡骥笑着请邓传宗坐下，“有劳邓理事了。”
邓传宗稳稳当当地坐在胡骥身边，一边笑，一边摇头谦虚道，“是罗团长先前打得好，我这是捡了罗团长的功劳。
“也多亏了胡理事和林理事，把一众苗瑶治理得服服帖帖，我们翻山越岭却粮道无虞，明军主场作战却屡遭袭击。”
“邓校尉谦虚了。”胡骥嘴上客套，心里却在想这小孩倒是比罗固圆滑得多。
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他又想起邓传宗此前似乎是在彭庆云手下。
彭庆云这人有些不思进取，当年护乡队有些资历的都挤破脑袋想进保家队，只他一直留在护乡队，倒是混成了护乡队资历最高的一位。
彭庆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护卫本部，因此又与杨社长十分亲近。
现下大同社正在快速发展，因此除了保家队有些瞧不上护乡队外，两队并无太大矛盾，但仍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不少派系。
彭庆云似乎正在成为非大刀寨出身的好几个派系的领袖。
铁厂的新大炮这么快送到洪江来，会不会是杨社长在背后支持彭庆云这一系？
不等他拨云见日，两个通信兵进来将帐内的喜悦气氛驱走得干干净净。
“胡理事、邓理事，黔阳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在原神里托口市见到大量明军！”
通信兵被带下去休息，邓传宗面色十分难看，“明军哪来的援兵！”
胡骥沉思一阵道，“是贵州兵来了。”
帐中顿时哗然，若是贵州方面派来援兵，便说明明廷做出的围剿决策已下至地方，来援的恐怕不止贵州兵。
邓传宗起身，“胡理事，没时间了，我去将洪江明军全抓了，再好好布置防……”
“且慢。”
胡骥叫住邓传宗。年轻校尉转身看来，脸上多少有些疑惑。帐中其他人也默然看着他，无形的压力让他呼吸有些不畅。
他迟疑一阵，最后咬牙说道，“邓理事，我建议放弃洪江，退守若江。”
“甚么！”
邓传宗瞪大眼睛，满是不理解。
胡骥面色冷静下来，“邓理事，且听我一言。洪江乃是通衢之地，若明军兵力不多，或是我军兵力足够多，截断此处，沅江一线明军将无法形成合力。
“可明军援兵到了，相比之下我军兵力太少，如何经得住明军夹击？若水大山环绕，水道狭窄，难以大举来袭，还有山中百姓能帮着我们偷袭伏击。
“此外，若水棱堡即将建成，将洪江铳炮都集中于若水，我不信明军打得下。”
胡骥的话再有理，邓传宗也不能接受。
弃守洪江，是将刚到手的功劳随手丢弃，原本以为可以西取黔阳、沅州，北夺溆浦、辰溪乃至辰州府城沅陵的想望也因此破碎。
何况，在罗固手中好不容易取得的优势，到他手里竟成了败退的局面，这叫他以后还怎么在两队里混？
“邓校尉，现下我们自己走，是撤退，是保存兵力。若等明军打下，我们被打跑，那就是败逃！”
胡骥起身与邓传宗对视，神色十分恳切。
“邓校尉，莫要忘了社长说过，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
辰州府溆浦县城西门外，洛阳城内。
其正街镇西街上一座原为民宅的两进宅院，现已挂上把总官署的牌匾，署内署外都是些凶神恶煞的瑶人，百姓避之不及。
刘南山与几个亲信进门时被人拦下，他当即大骂，守门的瑶人却丝毫不让。
对骂即将发展成互殴时，卜连山的亲兵出面阻止，赔笑道，“是刘峒长来了，快快请进！”
说罢他又将守门瑶人教训一顿，方才低声下气地将刘南山等人请了进去。
但进偏厅见卜连山时，刘南山亲信俱被拦下。
“卜把总，好大排场，好大官威！”
刘南山憋着气走进偏厅，瞧见坐在椅子上悠哉品茶的卜连山便冷嘲热讽。
卜连山并不在意，喝着茶慢悠悠说道，“老子丢了半条命才换来这个把总，岂能不好好享受一番。”
刘南山嗤笑一声，“死到临头，还享受？到阴间享受油锅去罢！”
卜连山面色一冷，重重放下茶杯，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刘南山，你甚么意思？嫉妒老子直说，谁叫你当初不信官兵，不肯带路的！”
“嫉妒？”刘南山嘲讽道，“一个不值钱的把总，老子有甚么好羡慕的？要羡慕，也该羡慕那回龙甲，一个俘虏竟然成了守备，喔，不对，可不止是守备。”
卜连山脸完全黑了，回龙甲那杀才运气实在太好，先救宋贤，再救朱禋泞，一仗没打，属实是白捡的守备。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如今官职比他还高，他哪能不气？
“你莫在老子面前提那杀才的名字！”卜连山气恼至极，但刘南山的讥笑忽地让他想起什么，惊道，“不止是守备？你甚么意思？！”
刘南山讥讽之色愈浓，“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得了个把总便不得了，连外边的消息都不晓得，难怪那回龙甲踩到你头上来了！”
卜连山压着气道，“快说罢，老子急死了！”
刘南山冷笑道，“那朱禋泞对救他命的杨世恩、回龙甲万分感谢，多次上奏，不但保住了杨世恩，皇帝让他以原职戴罪立功，还将回龙甲升为游击，驻……”
刘南山顿住话头，卜连山已是面如死灰，根本没如他的意，急切追问。
他只得哼了两声，道，“朝廷让回龙甲驻守辰溪，又任命马之骅为把总，驻扎江口，听回龙甲节制。”
卜连山怔住。
他不敢也不愿相信，追问道，“你这消息哪来的？江口？溆水入沅水处的那个江口？有老子在溆浦，为何还要驻兵江口？”
刘南山没说话，看着卜连山冷笑。
卜连山心中煎熬，又对刘南山的态度极为不满，脸部肌肉抽搐一阵，但到底还是冷静下来。
他想起什么，唤来一个亲信问道，“上次县衙是不是有人送信过来？”
那亲兵想了一会，点头道，“有那么回事，但那老狗吏态度太差，点名让峒长你亲自去接。峒长你不去，叫我们把那狗吏骂走了。”
卜连山面色几度变化。
这事虽有他心气高的原因，但也是官府不当人。他任这溆浦把总以来，那知县就不曾见过他，起初更是不准他进城。
后来大同社闹得越来越厉害，那知县不得已让他进了洛阳城，却始终不让他进县城。
知县看不起他，他也对那知县没有半点好态度。
一个胥吏也敢让他亲自去接文书，他岂会去接！
余光里刘南山果然在嘲讽他，他强忍着愤怒将亲兵打发下去，冲着刘南山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汉人就没把我们当过自己人，到底只能信瑶人。”
刘南山不说话。
他服软又说了一番好话，刘南山才道，“老实与你说，我与奉明还决定夺下溆浦……”
“你疯了……”卜连山大惊失色，“本来就惹了社贼，再叛了官府……你是找死么！”
“找死？可不是我们找死，是官府逼我们去死！”
刘南山说话时拿出一副地图，是大同社出版的南楚地图，他指了指沅水沿岸的几处府县，看着卜连山。
“辰州、靖州这块，看得明白么？”
卜连山点了点头。
他不识字，但在辰州府跑了这么久，大同社的地图又画得甚为精确，他基本能通过沅水和府县间的方位、距离判断出图上的府县是哪几个府县。
刘南山指向黔阳，“朱皇帝已经决定出动六省兵力围剿社贼，贵州为其一。皇帝晋副将范邦雄为总兵，统兵援楚。
“范邦雄号称出兵两万，实际最多六千，他在安顺，暂时不能赶到，便命镇远府官兵先入楚救援辰州。
“镇远兵由驻守施秉的杨坪营提调杨凌魁和凉伞寨守备罗联芳统率，号召一万人，实则两千人，已先入黔阳。
“其时社贼已夺下洪江，但因贵州兵入境，果断弃守洪江，龟缩在若江。回龙甲和马之骅试图攻打若江，无功而返。”
卜连山又惊又疑，“你怎会知晓得这么清楚？”
刘南山却不理他，手指在靖州、会同、沅州等州县间移动，“除贵州兵入援，朱皇帝还在辰、靖两地任命了不少武将，使得沅水一带处处是兵。
“黎靖参将苏梦仪在靖州，靖州守备移至会同，新任守备刘世玉将驻黔阳，贵州兵将去洪江，新任把总何大衢将驻安江，回龙甲将入辰溪，还有土司兵会来……”
说着，刘南山抬起头盯着卜连山道，“卜把总，你现下晓得我们为何要夺溆浦了么？”
卜连山懵了。
他要是知道，就不会在溆浦醉生梦死，对外界变化一无所知了。
刘南山敲了敲地图，重重说道，“一旦明军布置到位，则你我被官兵与社贼夹在溆浦。我们夺溆浦，是为弃溆浦。
“只有跳出溆浦，保住手下兵将，你我方有一线生机。现下，还不明白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