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郡醴陵县东南,佛子乡西林里。
村口一个年轻人抓着根长矛,挡在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面前,神情严肃,语气有些生硬地说道,“你不能走!”
中年人很是生气,可看着那锋锐的矛尖又不敢借着长辈的身份训斥,生怕眼前这人年轻气盛,真将他捅了。
他不满地问道,“老子凭甚不能走?老子又不是去你家!做了个鸟专员,官威便这么大,要你当了乡正,岂不是要管天管地了?”
“我盯了你几天了!”年轻人怒视着他,“不止几天,听乡亲们说,一个月前起,你便经常挑着两箩筐去东边山里去。
“从东边走不远,便有好多山道通往萍乡。去年起便常有明狗从山道过来抢东西。谁晓得你是不是去给明狗报信的!”
“老子给明狗报信?”中年人怒极反笑,“老子不是西林里的,却是附近芷泉里的,你又不是不认得老子!
“老子一个贫汉,无官无职的,给哪个报信?你当明狗跟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娃娃一样,是个蠢货么!”
中年人时刻盯着那微微晃动的矛尖,“你做甚!想捅老子么?你莫以为老子不晓得,你这鸟专员只能问话,觉得老子是奸细,去乡里告老子!”
“你!”
年轻人着实被气到了。
他实在想给这个无赖一个教训,但无赖也没说错话,他只能问话,手里的长矛是给他自保的。
“好了,好了。”年老的里魁拄着拐杖走了回来,握住长矛,往后推了推,却推不太动,老里魁有些诧异地看向年轻人,“伢子,怎么能用公权泄愤?”
年轻人的脸顿时红透了,“我没有……我不是……”
里魁苦口婆心劝道,“伢子,我晓得你尽责,不然大家也不会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你,但这个厚脸皮的,你又不是不知他的根底,何苦让人抓住你的把柄。”
年轻人收回长矛,脸上愤怒和羞愧并存着,“六嗲嗲,我不信他。”
中年人这时插了一嘴,“老子说了,不信你去告老子,老子可不怕!却不知你这娃娃,经不经得起老子告!”
“你!”
年轻人的怒火又被挑了起来,却被里魁的一声呵斥打断。
“闭嘴!”里魁冲着中年人骂道,“你个游手好闲、不要脸皮的,当初便该将你报成青皮无赖,让大同社好生整治你一番!”
中年人顿时焉了,好声好气地说道,“我错了,错了,你老莫生气。”
里魁冷哼一声,指了指中年人身后的箩筐,“你老实交代,箩筐里是何东西,要送去哪里!你说清楚,我们不拦你,不说清楚,你莫想走!”
中年人一副为难神色,“你老……”
里魁抬高声量,“你说不说!”
“我说,我说,你老莫气。”中年人投降了,“箩筐里是粮食,我去送给萍乡的亲友。你们也晓得,江西好多地方大旱。
“萍乡虽然没遭灾,但粮价涨了好多,一斗糙米都快要一钱二分银子了,眼看着还要涨。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挨饿罢?”
里魁冷声道,“你这无赖,倒是还有些良心,走罢!”
中年人感激涕零,“我替我家大姨二伯三叔谢谢你老!”
年轻人却突然往前一步,“慢……”
话没说完,里魁挡在他面前,摇了摇头,“让他走。”
年轻人心急如焚,想绕开,却又被里魁抓住手,他不敢用力甩开,害怕里魁跌倒。
见中年人挑着箩筐,在小道上欢快地晃荡着,他不免埋怨道,“六嗲嗲,那无赖肯定在说谎!”
里魁叹了口气,将年轻人拉到身前,“那无赖,去萍乡卖粮的,你莫管他。”
“这!”年轻人顿时睁大眼睛,“六嗲嗲,你可是里魁!你难道不晓得大同社不准卖粮给外地商人么?他……他……”
年轻人提起长矛便要去追那中年人,里魁却死死抓着他手。
年轻人震惊、疑惑地转头看着里魁,“六嗲嗲,那无赖去萍乡卖粮,说轻些是走私,说重些是资敌,你怎么能……”
“好了!”里魁轻轻呵斥了他一句,年轻人眼中满是质疑,正要再说话,里魁却不给他机会,“你以为只他一人这么做么?”
年轻人怔住,却又更为恼火,以致于语气都有些不恭敬了,“六嗲嗲,你既然知道有人走私粮食,为何不上报?
“若非大同社,哪来我们今天的好日子?当初明狗占据醴陵的时候,又杀又抢,难道六嗲嗲忘光了么!”
“我没忘,也不敢忘,可大家也想活得好一些。”
里魁微微抬头看着愤怒的年轻人,浑浊的双眼像是一口深井,年轻人的火和光落进去便化作了虚无。
“醴陵县与江西交界的乡里,自最北的明兰乡以南——不,恐怕楚江交界的每一处,都有人在向江西贩卖粮食。
“大家都丧了良心么?这世上只你一人正直么?你要与这么多人为敌,当真不怕么?”
“我怕不怕是我的事,他们丧了良心是他们的事。”年轻人嘲讽笑着,“大同社将最低的谷价定在了每石三钱三分,远比以前高!
“何况那些粮店收谷,价格还会高一些,卖给他们便够大家温饱,为何要将粮食送去江西资敌!”
里魁笑了笑,“只有粮价高了么?”
年轻人皱眉道,“六嗲嗲,你甚么意思?”
“城里人要吃粮,粮价高了,他们怎么活?”里魁苦笑,“于是城里卖的东西都涨了价。大家是能吃饱肚子,可大家也想过上城里的好日子。
“卖粮去江西,赚些差价罢了。何况卖不卖粮,江西的官绅是不会缺吃喝的,多些粮食进去,反倒是粮价能跌一跌,江西百姓好歹喘口气。”
里魁上下打量了一眼年轻人,颇有深意地笑道,“伢子,这身衣服不错,大同社的新式对襟衣服穿着方便、舒服、精神,价格不便宜罢?”
年轻人察觉到了老里魁话中的阴阳怪气,嘴巴一张便要质问,脑袋里浮现起母亲解释买新衣时的支支吾吾,顿时呆在了原地。
里魁轻轻摇了摇头,拄着拐杖走了。
他并未再过多关注那个年轻的安全专员,但西林里此后如往常一样平静,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第四日的晚上,老里魁听见房外传来异响,打开门,那日的中年人完全不客气地走进了他家正堂。
“渴了,快拿茶水来!”
里魁无奈,提来了茶壶和陶碗,中年人连饮三大碗。
“累死老子了!”
里魁呵呵笑了两声,“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我办事,你放心,很顺利!”中年人放下陶碗,面色却又冷了下来,“时间马上便到了,你老也不上心,怎能让那傻子选上专员?”
“你以为我能在西林为所欲为不成?”里魁有些不满,“那傻子虽与我一族,但他娘是里中小姓,那些小姓抱团,宁愿选他。”
“也是族中无人了!”里魁叹了口气,“有本事的都想着去外面闯一闯,留在族里的,不少人害怕江西明狗过来,不愿出来竞争。
“否则那些小姓再抱团,也不敢选一个弱冠不到的娃娃!”
“这甚么鸟专员,屁权没有,却着实恶心人。”中年人一脸的厌恶,“你怎么处理他?那么大一笔生意,瞒得了他一次,却瞒不了一世。”
里魁道,“我与他实话实话了。”
“甚么!”中年人震惊道,“你老老糊涂了不成?”
“你且放心,只说了我们之前做的小生意,也说了他家也在走私粮食。”里魁颇有自信地说道,“还有几日时间,足够他想明白。
“若他当真是个死脑筋,那便去告,大家都做这营生,大同社还能将人都抓了不成?若他不去告,那便将他家也拉进来,这事便成了。”
中年人冷脸道,“这就是你老的法子?要是那傻子真去告了,这生意可就做不成了!”
“不然呢?”里魁瞪着他,“银子,大家都喜欢。但沾了血的银子,多少有些晦气。为了那几块铜板,你还准备杀人不成?”
“说得你老人家多无辜似的!”中年人腹诽着,嘴上却道,“杀人肯定不行,杀了人可就遮掩不住了。”
“好了,事已至此,也只能看天意了,”里魁沉声说道,“但不必过于忧心,这么多天那伢子都没闹出事来,九成不会再管这事了。
“倒是你,真能确定会有大事牵扯大同社?你莫忘了,为了看住插岭关的明狗,楚东桥那足足有一营护乡队,我们动作不小……”
“你放心好了,绝无问题!”中年人略带一丝嘲讽地说道,“再说了,你老不是也做好那傻子举报做不成这生意的准备了么?你还怕甚?”
里魁哼了一声,中年人又道,“话说回来,大同社也真是不做人。你老可去过湘潭?那里有个好大的米市。
“今年初,那米市内销的谷价便是一石三钱八分,外销谷价更涨到了一石四钱一分。现下江西大旱,只怕外销谷价明年能涨到四钱五分!
“这么大的油水,也难怪大同社不准农户以及未经许可的粮行卖粮给外地商人。说大同社对百姓好,它也一点没亏待自己!”
“你莫得了便宜还卖乖!”里魁呵斥他道,“除了大同社,谁会给你这等好逸恶劳之人一个爵位?
“你记住了,我们做这买卖,只是为了赚钱。若对乡里或是大同社不利,赚再多钱也不准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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