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夜里,加上是暴雨天,郊区附近本来居民就少,现在更是安静得有些怪异。四周只剩下雨水声,和若隐若现的蟋蟀声。
女生离开后,向崎还恍惚地躺在地上,一只手的手肘撑地想要起身,另一只手却陡然产生了剧烈的痛感,她分明听见了骨骼错位的声响。
在抬头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的时候,再冷静的人也难免被吓到,她条件反射地尖叫了一声,而后音量逐渐减小,自行闭麦。
“你踩到我的手了......”向崎忍痛发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男人退回自己的右脚,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向崎,而后伸出手想拉她一把。
说是拉,其实是拽起来的,男人的臂力大得可怕,向崎被猛地一拽,站起身后头晕目眩。
眼前的男人寸头,断眉,内双,眼神凶神恶煞,他穿着一件单薄的T恤,被雨淋湿后,肌肉线条若隐若现,右手手臂上的纹身糊作一团,乍一看还以为他穿了件罩衫。
寸头男比向崎高了整整一个头,气势上狠狠压住了她,向崎莫名其妙地脑补出他在监狱举牌拍全身照的画面。
在他往前靠近一步的时候,向崎警惕地后退半步,对方却只是侧身弯腰,捡起她落在地面上的雨伞,然后递给她。
寸头男不解道:“你躲什么?”
向崎坦白:“......我害怕呀。”
向崎的坦诚让寸头男有些意外,他沉默片刻,略有自知之明地点点头,认可了她的话,又问:“你躺地上做什么?”
向崎胡诌:“雨天路滑,不小心摔的。”
回想起五分钟前确实听到了沉重的声响,寸头男没有怀疑这话的真假,向崎为此松了一口气。
只是紧接着,寸头男就问:“你看见一个女生从这里路过了吗?”
向崎屏住呼吸,唯恐露出破绽,她果断地摇了摇头,笃定地回答:“没看到。”
寸头男垂眸,眼里藏着深不见底的寒意,向崎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忍不住补充道:“真的!”
男人浑身都是惹眼的标志,加上他眼睛里似有若无的杀气,她怀疑对方是不是真犯过事,向崎开始翻找记忆,却想不起这号人物。
就凭着他手臂的大面积纹身,向崎就不可能忘记他,可是他的脸太陌生了。
向崎初步判断:这是个良民。
寸头男没有回话,向崎还想解释些什么,他的视线却略过她看向对面的巷口,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他皱着眉头与向崎擦肩而过,径直地向巷口走去。
向崎心里一沉,转头看向身后。
几分钟前离开的女生又折返回来,暴雨不停,她喘着粗气,浑身被雨打湿了,比刚才还要狼狈些许,头发耷拉在肩颈两侧,像刚从汤锅里捞起来的面条。
女生隔得不远,向崎却看得不真切,她恍惚地回忆起这张清秀的脸。
向崎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曾出现在周思远手机屏幕里的肥皂剧女配,戏外在娱乐圈里排不上名号,向崎不关注娱乐圈,自然不熟悉她,只是前阵子周思远追剧上头,饭点也变成他专属的剧情讲解时间,就连向崎也在他的强行安利下了解到这部剧。
印象中,女生的名字好像是......罗棱?
“她不认识我,只是一个路人。”罗棱大喘气,声音颤抖。
向崎愣住,一时竟没想明白她话里的含义。直到寸头男扫了她一眼,准备抬脚离开时,向崎才有了头绪,难道罗棱是因为听见自己的尖叫才折返回来的吗?
寸头男的眼神实在算不上友好,罗棱身上的各种勒痕太过异常,寂静渗透四周,向崎直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安分的杀气,似乎只需要一个时机,就能倾泻而出。
她果断伸出一只手拽住寸头男的手臂,另一只手从袴兜里掏出警察证,在衣服上随意抹掉封皮的泥点后,翻开干净内页,怼到寸头男眼前,“等等,我是警察,请你配合调查一下。”
寸头男看都没看警察证的内容,嗤笑一声,似乎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下一秒,一只手狠狠掐住向崎的脖子,她还没作出反应,就被摁在墙边。
向崎被掐得喘不过气,脸涨得通红。
巷道屋檐处滴落的雨水打在寸头男的脸上,再顺着脖颈往下流。他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手掌逐渐用力。
向崎一口气卡在喉咙不上不下,眼底的血色晕上来,她憋着劲,借着男人的手臂,核心发力抬起腿,一脚踹过去。
寸头男手臂却突然卸力,向崎扑了空,摔在地上,她扶着膝盖起身,脖子上的红印在白皙肤色的对比下,显得更加惹眼。
不远处的罗棱被寸头男猝不及防的动作吓到,久久才缓过神来,她挪动步伐想要上前。
眯着眼看清罗棱的动静,向崎朝她喊着“快跑”,罗棱进退两难,身体僵直在原地。
寸头男快步朝着巷口方向走去。
向崎咬牙,追上寸头男,从背后锁住他的脖子,使劲往下压,对方占据身高优势,他一发力,向崎逐渐重心不稳。眼见就要落下风,罗棱还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向崎再次大喊:“跑呀!”
罗棱下定决心,拔腿就跑,却又一步三回头。
罗棱身影消失的同时,向崎双腿腾空,一瞬间觉得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的双臂被牢牢扣住,而后被寸头男一个过肩摔,狠狠砸在地面上,地面上溅起水花。
吞咽时喉咙里冒出浓烈的血腥味,她被血水呛住后剧烈地咳着,原本就受伤的后背如今更是痛得直不起身。
寸头男依旧面无表情,他不外露任何情绪,开口却是愤怒的腔调,他警告向崎:“不想死的话,就别跟过来。”
等向崎睁开眼睛时,他也消失了。
雨水顺着发丝模糊了向崎的视线,她的腿撑着地面,勉强翻了个身,踉踉跄跄地扶着墙站起来。
她朝墙角吐掉血水后,仰头灌下雨水漱走口腔里的血腥气,再从裤兜里掏出屏幕已经碎得不成型的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出余跃的手机号码。
◎
夜渐深,窗外的雨声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余跃的右眼皮自向崎下班后就一直跳个不停,他有些不安,这焦灼的情绪让他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回卷宗上。
周思远坐在向崎工位上啃着无骨鸡爪,低头翻看刚从宣传栏薅回来的杂志。
在余跃无数次抬头看向窗外后,周思远终于忍不住了,他托着腮观察余跃,问他:“你到底在看什么?”
“这雨势怎么一直没有变小?”
“天气预报都说今天是特大雷暴雨,你别指望一时半会能停雨了。”
余跃的担忧更重些,“我有一种不太好......算了。”
周思远:“你是不是右眼皮跳了。”
得到余跃的肯定回答后,周思远摇头晃脑地反驳:“不对不对,这个说法不对,不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而是‘左眼跳财,右眼跳桃花’。子不语怪力乱神,余跃同志,作为人民警察,我们要坚定地做唯物主义者。”
余跃倒想像周思远一般豁达,倘若他的直觉向来都不准,那他肯定不会这般担忧。
很快,余跃的手机屏幕亮起,因为手机静音,它在桌面上振动好一会,他才察觉到。看着向崎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方时,余跃心里揪成一团。
向崎可从来不会给他打电话。
他按下接听键,电话里向崎的声音沙哑,没等余跃开口,她就单刀直入:“碰到个可疑人员,暂时不清楚具体情况,我微信共享实时定位,你帮我联系离我位置最近的派出所过来支援。”
余跃话到嘴里的“你没事吧”被打断,向崎又提醒:“最好来多几个人。”
余跃立刻查看向崎的位置,她的定位就在她家附近,哪个派出所都离她不近,反而是西圳分局稍微近些。
他眉头紧锁,从座位上猛然起身,椅子腿划过瓷砖地面,发出刺耳挠人的声响。
周思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抬起头看过去,好奇地问:“怎么啦?”
“向崎出事了,我过去一趟。”想起向崎提醒多带点人,可是公安局不能没人值班,余跃从桌面带走伞和车钥匙,嘱咐周思远:“你留在这里值班,如果有别的情况,立马联系队长。”
“诶你......”周思远还没来得及多问几句,余跃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
走出室外,余跃发现路面的水已经浸过公安局门口的半级台阶,耳边依旧是连绵不绝的闷雷声,眼前迅速划过一道闪电,与门口忽明忽暗的白炽灯共同烘托出诡异的氛围,这场雨比想象中更猛烈。
他不挑剔路面的水洼,焦急地迈下台阶,因着心绪不宁,自动忽略了站在一旁通话的黑衣男子。
林鹤钦并没有忽悠周思远,他的的确确在等人,只是计划中要等的人迟迟不到,他却先碰到了两个故人。
“自首是你唯一的出路,没有比监狱更安全的地方了,你手里拿着的定时炸弹总有一天会炸到你自己身上。”林鹤钦的言辞夹枪带棒。
电话那头的人不情不愿,“警官,我可以把东西给你,你帮帮我吧,我才刚从牢里出去,可不想再进去了。”
林鹤钦阴阳怪气:“我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现在不就是在帮你吗,就你那个非法聚众赌博的罪,也不归我一个缉毒警管。市局的警察都遇害了,你不会指望靠运气躲过去吧?”
“那......那就再找另外一个时间,雨太大,我不过去了。”
林鹤钦担心夜长梦多,话说出口,夹杂着恐吓的意味:“那你最好能够活着见到我。”
挂断电话后,林鹤钦虽然脸上不显情绪,却心事重重,想来雨夜出行不便不过是那人的托词,贪生怕死恐怕才是他的本色。
他看了一眼手里那把黑色长柄雨伞,正要撑开离去时,蓦然看清刚与他擦肩而过的那张脸,下意识地快走两步,伸手拉住对方的手臂。
余跃戒备心重,被拽住手臂的瞬间,反手甩开,看到来者的面容后,他露出错愕的神情,“林鹤钦?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音刚落,他就猜到林鹤钦出现的原因,脸色一沉。
余跃暗自推算着,周思远回来的时候,林鹤钦已经在这里,那么向崎和林鹤钦肯定已经见过面了。
门口的灯泡依然闪着,面前的人脸亮一会黯淡一会,晃得让人焦灼。
向崎和林鹤钦警校时同属侦查学第二区队,余跃则是第一区队。当时余跃与向崎并不熟悉,可与林鹤钦却算得上半个朋友,两人宿舍相邻又常组局,关系自然亲近些。
虽然林鹤钦与向崎长久不联系,但他没少关注她的去向,知道她休学一年后复学,也知道她毕业后放弃保研的机会,通过公安联考进了西圳分局。收到调遣通知后,他对两人的重逢早有预料,却没想到还能碰到余跃。他有些意外,但侵略性极强的脸做出开朗的表情,却是另一种凌冽的神色,他站在台阶上,脸上藏不住惊讶,“太巧了,我没想到你也在这。”
余跃说不上自己是惦记着正事,还是压根就不为林鹤钦的出现感到惊喜,他没接过话茬,犹豫后问他:“你现在有时间吗?”
原本是没有的,被放鸽子后自然就有了。
“嗯,有事?”
“跟我走一趟吧,车上说。”余跃说着,自顾自地冲进雨里,手里的雨伞也没派上用场。
他快速钻进车,林鹤钦紧跟他身后,坐在副驾驶座上。
上车后,余跃熟练地将手机卡进支架里,点开与向崎的微信聊天框,查看她的实时定位。
向崎的位置发生变化,她正绕着一片居住区打转。按照车程计算,从公安局出发到向崎家附近,大概需要十五分钟。余跃对这段路程烂熟于心,没有开导航,他正准备向林鹤钦解释缘由,对方先探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实时定位的画面,发现了端倪,他问:“是向崎吗?”
微信共享实时定位的界面并不会出现备注名称,只显示一个微信头像。
大学时因为一场变故,向崎休学一年,等她重新回到学校的时候,曾经的好友都已经毕业,当年坚不可摧的感情因为距离和时间而变得松散,而过去与向崎并不熟络的余跃,现在却成为她为数不多的朋友。
林鹤钦仅望一眼便猜出是向崎,余跃心里产生了疑惑,究竟是他们还保持联系呢,还是林鹤钦一直单方面关注着向崎。
余跃脱口而出:“你们这几年还有联系?”
“没有。”林鹤钦语气平淡,脸上毫无波动。
“那你怎么确定是向崎?”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并不是那么注重细节,会一直留意别人头像的人,只是......
“这个头像。”林鹤钦的手指落在手机屏幕上,停顿了一会,他接着说:“是高川家的狗。”
他只是因为了解高川,所以认识他家的狗;又因为了解向崎,所以知道这世界上也许只有她一个人会留有这张照片。
头像上是一只土松幼崽,被一只线条分明的手臂圈在怀里,蓬松的毛发像一团棕黄色的棉花糖。
这张照片昭示着一段林鹤钦无法介入的旧时光,因为当他认识高川的时候,小狗已经长大很多,那团旺盛的毛发,和它的名字“爆米花”在某种层面上很适配。
听到这个已经很多年没有被提起的名字,余跃错愕,沉默不语。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刮器偶尔发出一两下动静,这大概是目前车内能听到最大的声响。两人各怀心事,看着十字路口的一个个红灯变成绿色,车辆走走停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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