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帝王

“哦,国师要见朕?”没个正形的帝王躺在榻上,怀里揽着个美人,挑了挑眉,“真是稀奇,国师几年没踏出国师塔了?”

“是三年还是四年了?”

“是四年半了。”帝王怀里的美人娇笑着,“国师好像很不喜欢皇宫呢!”

“你倒是记得清楚。”帝王意味不明的看着她,手慢慢攀上了美人的肩。

“与陛下作对的人,臣妾都记得清清楚楚呢。”美人撅着嘴撒娇,向帝王邀功。

“可这些事情――”攀上美人肩的手碰到了美人的脖子,纤细优美,脆弱不堪。被扼住呼吸时甚至没法挣扎,“你配记着吗?”

他把那美人从塌上提起来,“朕什么时候允许你妄议朝臣?”

“嗯?”最后一声贴在美人耳边,略带鼻音的声音懒散,却是阎罗索命。

美人被扼住脖子,脸色逐渐青紫泛白,但她不敢挣扎,今日帝王对她心生厌弃,她若死了便死了,可稍不注意,便会带累家族满门抄斩。

向来难测帝王心。

扼住她脖子的手像铁钳,濒死之际,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还有一种痛,从心间像虫子啃咬似的,密密麻麻。

十六七岁,如花一般的少女,一入宫就得帝王青眼,帝王年轻俊美,是天下之主。情到浓时为她梳过头,画过眉,挽过发,生病时喂她吃过药,会摘花别在她鬓边,赞叹她“人比花娇”。

此间种种,怎么教她不把一颗芳心托付?

情情爱爱迷了眼,就会忘了分寸。

忘了帝王不是有情郎。

是她的错。

眼泪漫上眼眶,她死死地睁大眼睛,不敢让眼泪流出来,唯恐惹了帝王进一步的不快。

泪眼朦胧,眼前发黑的时候,她看到了一点白,伴随着推开门的轻微声响。

还有一句:“臣参见陛下。”

扼住她的手忽然松开了,她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掼在地上,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的涌入她的鼻腔,她从来没有觉得,活着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

她瘫软在地上,眼前仍然不大看得清东西,唯有那抹白依然鲜亮,和眼中的黑暗截然不同。

她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预感,这抹白,会折在这宫廷之中。

一定会,折在宫廷之中。

离忧推开门,正巧碰上帝王将手里的美人丢出去,宛如丢弃一件不要的废品,狼狈的美人趴在地上无声流泪,他认出来是一直盛宠不衰的婉嫔,也不知如何犯了帝王的忌讳。

“臣参见陛下。”

“哦,是国师啊。”跟在国师身后进来的的宦官小心翼翼的给帝王递上一张绢帕,帝王低着头,一根一根仔细的擦拭着自己的手指,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了不得的脏东西,“无事不登三宝殿。国师到这宫里来干什么?”

“让朕猜猜,是太傅劝国师来的......不对啊,太傅要是劝得动国师,国师也不至于四年半不踏入这宫廷一步。”帝王漫不经心的笑着,“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让国师踏出国师塔。”

“臣只是来问一句话。”

“什么话能劳动国师亲自跑一趟?”帝王有些好奇了,他从塌上坐起来,发丝散乱,披了件外袍,不修边幅的样子,“国师说说看。”

“陛下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朕说过的话多了去了,朕怎么可能每一句都记得?”恍然间,他想起前几日上朝时案上堆满了关于流民暴动的折子,讥笑道, “你可是要问流民的安置?”

“顺者治之,乱者降之,逆者杀之。”

“这一点,九提督不是做的很好吗?”帝王看着底下维持着行礼姿势的国师,他故意为难,离忧倒也生生受着了。

呵,古板。

“他们都是大齐的百姓。”

“不作乱犯上的,才是大齐的子民。”帝王披着衣,走寝殿旁挂着的到與图前,“国师不妨抬头看看。”

他背着手,身后是万里江山: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容不得他人指手画脚!”

这一刻,帝王的身影似乎与记忆中的某一个片段重合。

帝王看到国师的宛如寒铁的眼神里,一片死水忽然起了一阵波澜,像风吹皱了池水,很快又复归平静。

他静静立在书房里,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垂下了眸。

像是峄山巅上终年不化的雪,月色下孤傲的竹,云湖旁随风的鹤,在哪里,都不在红尘间。

他自成一方天地,谁也进不去分毫。

无动于衷,拒人于千里之外。

无心无情,无喜无悲。

帝王忽然觉得恼怒,又觉得索然无味。

“国师无事就退下吧。朕乏了。”

连借口都找得无比敷衍。

那抹白走出了殿门,像走出了四四方方的牢笼,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等......”

帝王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去转过身去看挂着的與图。

因此他也没有看到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刹,离忧踏出殿门的回眸一眼。

――罕有的带着一丝怀念。

只是这些情绪轻得像烟,风一吹就散了。

“我一定会是一个好帝王!”

“百姓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我要做到让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当年的话语掷地有声。

不过,也只是当年了。

离忧走出寝宫时,骄阳当空,整座皇宫金碧辉煌,庄严肃穆,谁也看不清它下面的阴暗腐朽,整个皇城都藏污纳垢。

【经系统逻辑运算,宿主实现想法的可能性近零。】系统的提示冰冷,【请宿主及时止损。努力完成新手世界任务。】

“我知道。”

【宿主情绪波动,判定情感:难过。】

“我不难过。”离忧沿着宫中的道路慢慢地走着,拐过一个弯,眼前是一片湖泊,湖上有一座水榭,水榭已经很陈旧了,难以想象在这样金碧辉煌,大兴土木的皇宫内,居然还有这种破落不堪的地方。

水榭四角朱红的柱子清漆剥落,木头的纹路清晰可见,帷幔和水榭横梁之间的交接处还有着不少蜘蛛网,破旧的帷幔无力地垂在一起,皱巴巴的,水榭中央的桌子上甚至还摆放着一壶茶,杯盖和茶碗都积了灰。

【系统,你有关于这个水榭的资料吗?】

【没有。】系统一板一眼的回答他,【由于新手世界的特殊性,系统于六年前来往宿主身边。作为分系统,六年前的所有资料系统核心并无备份。】

“没有吗.......那很好。”

离忧垂下眼,光投射在他脸上,看起来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警告:宿主情绪波动逐渐增加,请自我控制。】

【请宿主不要过分沉迷,此为任务世界虚拟数据。】

【警告!警告!】

【警告..........】

系统的警报声响个不停,但系统对宿主本身的情绪探测装置突然失灵,它只知道现在的宿主情绪状况非常危险,威胁等级在不断上升,惩罚机制完全报废,到后来,这个宿主竟然有脱离系统控制的趋向。

正当它准备启用最高级的危险求救信号时,离忧的情绪莫名其妙的平静下来,从高危的红线上一路下跌到绿色的安全线内。

系统:???

即使系统没有情感,它也觉得数据一阵紊乱。

换成人类的说法大概叫――我都这样严阵以待了,你居然驴我?!

“季......国师?”

离忧转过身,他背后站着一个身姿欣长的人,身着红衣,阳光下像一团灼灼的凤凰火。

“难得,国师居然愿意踏入这宫墙之中。”宋谦玉头一次没有冷嘲热讽,“还是站在这么破旧的地方。”

他的目光里有些奇异的神色,叫人看不懂:“我以为像你这种人,根本就没有心。”

“我在何处,与你何干?”离忧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那张常年毫无表情的脸忽如春风解冻,又如被岁月尘封的名剑,突兀地露出光华湛湛的内里来。

冰冷的,危险的,带着令人沉沦的魅力。

这一刻的离忧,不像那个谪仙风度的国师,反而像一只黑暗中挣破封印的妖物。

“你!”宋谦玉的手搭上了腰间的弯刀。

好像有什么被点燃了。

一向冷静自持的宋谦玉,遇上国师的时候,永远也无法淡然自若,因为他的心里有恨。

这恨犹如附骨之蛆,使他日日夜夜遭受折磨。

他每次遇到这个人,很容易就会失去理智。

他抽出了刀,刀锋在阳光下森冷迫人,刀尖遥遥的指着离忧的眉心。

刀光化一线而来,势无可当,却悬停在离忧眉间三指处。

锋利的刀刃被夹在两指之间,不能寸进,可怕的攻击,轻描淡写间消散无形。

那把锋利的斩月刀在离忧两指之间寸寸碎裂,叮叮当当砸落在地上,像星辰散碎的遗骸。

名震天下的斩月刀,一遭尽毁。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宋谦玉面色煞白,他蹲下身,抖着手一片一片拾起地上斩月刀的碎片,断刃锋利,割得他手上全是狭长的伤痕,他将碎片拢做一堆,死死的攥在掌心,鲜血沿着指缝,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上。

“你对我出手的时候,就该有这份觉悟。”

离忧依旧是一身白袍,衣不染尘,可在宋谦玉眼里,与恶鬼无异。

往日熟悉的脸,如今好似变得陌生了,变得认不出来。

“你明明知道.......知道......”这是我父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他哪怕心里有怨,有恨,可潜意识里还总觉得他是当年那个人,会无限包容他的任性,所以他这几年尽管冷嘲热讽,却并未受到什么伤害。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终于错了。

错的可笑,错的离谱,错到最后一无所有。

他终于什么也不剩了。

宋谦玉抱着斩月刀的碎片,踉踉跄跄的离开这座陈旧的水榭,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像有什么压垮了他。

风里带来他的嘶哑的声音,宛如在血泊里趟了一遍:

“季!离!忧!”

“我和你势不两立!”

赤红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拐角之后,离忧的唇角渗出一线血迹。

心绪不稳,反伤己身。

【经系统检测,宿主身体状况不宜动用内力。】

“闭嘴。”

【.......好的。】

出于某种机械直觉,系统明智地安静了。

血从离忧唇边不断滴落,他的面色逐渐苍白若纸,点点殷红在白袍上万分刺眼。

“是我错了。”

这阳光似是太烈,将许多回忆都翻晒出来———

“若我日后登基为帝,离忧你为国师,我们定是青史留名的君臣佳话!”

“我要大齐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老有所养,幼有所依!”

那时的太子,现在的帝王问他:

“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他当时说什么了....... 他说啊........

“臣万死不辞。”

可当年那个满腔抱负的人已经不在了,他已经死在过去,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是大齐的皇帝,不是他的挚友。

而他到今日,才幡然醒悟。

“臣万死不辞。”

当年许下的誓言犹在耳边,但帝王的承诺,又如何当得了真。

他在权势里腐朽掉了真心,美人堆里磨去了壮志,声色犬马中迷失了自我,眼神日渐混浊,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豪情万丈的少年帝王了。

曾经嚷着“剑为君子剑,刀为狂者兵”的小少年,也长成了炙手可热,可止小儿夜啼的九提督。再不用剑,而是执起了他最厌恶的刀。

那个有着游侠梦的沉默少年,穿上了银甲,赴往了塞外的烽火狼烟。

曾经四人在这个水榭里纵情高歌,谈家国,谈天下,谈着凌云壮志,转眼间便分崩离析。如同这落了灰的水榭,陈旧在记忆深处,再也不被想起。

就像当初说好的盛世天下,再也没人记得。

“物是人非,白云苍狗,我又怎能奢求故人仍在?”

当年真心许下的誓言,在时光里,终究是面目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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