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忧已经很久不再做梦。
但现在,他站在一片黑暗荒芜里,清楚的意识到他处在自己的梦境中。
梦境开始起雾了。
白色的雾气吞噬了黑暗,慢慢爬满黑暗的每一个角落。
他依然什么都看不清。
但他听到集市的嘈杂声响,路边小贩的吆喝,孩子们在街巷之间穿行发出的笑声,闻到酒楼里飘来的饭菜香,还杂夹着路边吹糖人麦芽糖的味道,还有刚刚似乎有什么从他身边走过去――那是糖葫芦的味道。
他虽然什么也看不清,但这种热闹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了。
有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离忧,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呢!”
随着这句话,以他为中心,四周的雾气如潮水一般退去。
他脚下是青砖石板,两旁是林立的酒楼饭馆,街上有小贩推着小车,拿着玩具的孩子嘻嘻哈哈的在奔跑,他正处在鹫城曾经最繁华的街道中心。
抓住他手腕的是顾元墨。
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一袭黑色劲装,笑容爽朗,正是神采飞扬的年纪。
“离忧离忧!快来!这家的米糕好好吃!”
不远处,一袭红衣的宋谦玉摇着扇子,腰上佩着一柄华丽的宝剑,眉眼弯弯,身上玉石琳琅,行走之间叮叮当当清脆的响,宛如一只开屏的小孔雀。
他空出来的右手捏着一块米糕,吃的很是开心。
离忧难得的有些恍惚。
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如今再见,竟恍如隔世。
这分明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宋谦玉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还不是未来那个权倾朝野,满手血腥的九提督,老安王健在,世子顾元墨也不是日后那个赫赫有名的战神,太子还未登基为帝,不是以后说一不二的齐王。
记忆中的这一日,正逢休沐,本应放他们在府中休息,但因课业问题,太傅强行征用了这一日。
季离忧,顾元墨,宋谦玉三人当年同为太子伴读,都怕极了这个喜欢吹胡子瞪眼的太傅。
而太子因为没有做好表率,惨遭太傅荼毒,年幼的宋谦玉趁着太傅训诫太子的空当,舌灿莲花,拐了他和顾元墨去市集上玩,一群富贵锦绣堆里养大的孩子,见着什么都觉得新鲜。
三个人从街头逛到街尾,愣是让满街人都认为他们是冤大头。
从西街的豆腐花,东门的脆皮鸭,到小摊上的糖人,路边的杂耍,三个人玩的很开心,丝毫没有节约钱的觉悟,至于逃出来会不会东窗事发,三个人毫无压力,反正太子会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能者多劳嘛!
“离忧,你今天在想什么呢?”宋谦玉走过来,把一块米糕塞到他嘴里,“整天都恍恍惚惚的。”
口腔里是糯米特有的甜香,离忧咬下半块,将另外半块捏在指尖,慢慢咀嚼着,不言不语。
“我们这样,会不会太不厚道了?”在离忧吃米糕的时候,顾元墨犹豫的问,“把太子一个人丢在东宫面对太傅.....”
十六岁的顾元墨,正是和太子关系亲厚的时候,完全忍不住心虚之感。
“哪里哪里,太子是一国储君,太傅给予重望,应该的应该的!”宋谦玉笑眯眯的摇着扇子,打断了他的话,“这是好事,我们就不要瞎参合了!”
“可是.....”
“没有可是!你想想啊....”宋谦玉合拢扇子,踮起脚尖敲了敲顾元墨的头,“他是一国太子,出行禁军保护,这样大张旗鼓的,一点也不好玩!”
“更何况.......我们出来也不单纯是玩的,我们这是替他体察民情,以免有人蒙蔽了他的眼睛!让他这个太子做出失职之举!”
“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年少时有些傻白甜的顾元墨轻易就相信了宋谦玉的说辞。
“狡诈。”
啃着米糕的离忧慢条斯理的评价。
宋谦玉“唰”的重新张开扇子摇啊摇,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得瑟的不得了:“多谢夸奖。”
摇着摇着,宋谦玉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夸奖人的话,红晕霎时爬满了整张脸,咬着牙道:“季离忧!你又骗人!”
顾元墨:“......噗。”
“不许笑啊!”宋谦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对着离忧发难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你溜出来玩策论没写还骗太傅说自己病了有失水准逃过一劫!”
一串话无比流利,毫不停顿。
离忧:..........
刚刚笑的人可不是我。
啧,这借口找的真勉强。
“某人的策论还是自己大哥代写的。”离忧抬眸,凉凉的嘲讽,“我好歹是自己写的。”
“五十步笑百步,何必呢?”
“你们.....”身后有谁发出悲愤的指责,“就这么欺负我嘛!”
两人一回头――
顾元墨满脸痛心疾首。
哦,忘记上次这个家伙被罚抄书五十遍了。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你们弄虚作假........”
两人心中涌起一丝丝愧疚。
“就不记得派个小厮知会我一声?!”
离忧:“............”
宋谦玉:“.........”
真是白瞎了担心。
三人直到落日西去,才恋恋不舍的返回,打着“在家反思够了决定向太子好好学习”的旗号,大摇大摆的进了东宫,从宫外带进来的小吃和玩意摆了整整两张案几。
天晓得他们是怎么带进来的。
“你们今日倒玩的爽快,可有考虑过我?”太子斜睨了他们三人一眼,假意抱怨道,“只留我一个人应付太傅。”
“你好歹是一国储君,太傅不会吧你怎么样的!”宋谦玉塞了一块糕点到他嘴里,“这要趁热才好吃!”
被糕点塞了一嘴的太子:“......”
没大没小!糕点还是冷的!
宋谦玉堵上了太子的嘴后,依然滔滔不绝:“你都不知道你宫门口的侍卫的鼻子才叫一个灵,我买的酒.....”
离忧掩着唇咳了一声,对顾元墨打了个眼色。
一袭黑色劲装的顾元墨皱着眉认真想了想,一巴掌拍碎了酒坛的泥封。
“砰!”
泥封簌簌碎成尘埃,被顾元墨用劲气在桌上拢成一堆。
宋谦玉的话噎在了喉咙口。
离忧趁机执起酒坛,手腕一倾,便在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里注满了酒。
玉盏盛来琥珀光。
“多说无益。当浮一大白。”
“对!喝酒!”顾元墨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重重的放在宋谦玉面前,玉盏中的酒液洒出来几滴,落在红木的桌上,煞是好看。
不知为何,宋谦玉竟从这杯酒里看出了“赶紧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的意思。
算了,想太多反而不美。
不如不醉不归。
待到东宫月上柳梢头,几个酒坛零星的分部在地上,空空如也。
宋谦玉趴在桌上,左手捏着一个空酒杯,右手在桌上胡乱摸索着,嘟嘟嚷嚷:“酒!”
“啪――”桌上仅存的一壶酒被他的手打翻,他红色的衣衫被酒液打湿,颜色更深,衣衫上的宝石金线越发耀眼。
“来,继续喝!小爷我没醉!”
顾元墨安安静静的坐在一侧,旁边的醉鬼还在扑腾,他脊背挺直,顺手撕了桌上一块布料,用自己酒盏中剩下的半盏浇酒洗剑,再用这块布料细致的擦拭剑身。
“元墨,你在干什么?”
“喂它喝酒。”顾元墨抬头,满脸认真:“大侠的剑就是知己,我喜欢喝酒,它也喜欢。”
他认认真真的强调:“不给它喝酒,它会生气的。”
“生气就不会和我一起浪迹江湖,行侠仗义了。”
太子:..........
你的剑,莫不是成了精?
顾元墨虽然说话条理清晰,但仔细看他的眼睛,就会发现他的目光空茫,眼神涣散,分明醉的不轻。
太子觉得头痛,一时心软放任,后果宛如脱缰野马。
这边的两个醉鬼明显是没有指望了,他叹了口气,看向静静坐在角落的离忧。
离忧的目光望着窗外,好像外面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东西。
“离忧?离忧?”
没有反应。
“......离忧?”
穿得飘飘欲仙的白袍的小少年回过神,一字一句:
“树、没、了。”
喝醉了的少年声音里还带点奶声奶气的委屈。
“什么树?”太子的语调又轻又温柔,毕竟你不能跟一个醉鬼讲道理。
“梅花树。没了。”
太子耐心解释:“那棵树内里朽坏,虽花开的极艳,但寿命已经到头了。与其花时间整治,倒不如种棵新的。”
“可是不是这一棵了。”
“以后的花开得更好。”
“不是这一棵了。”
“嗯,换树了。”
“不是这一棵了!”
............
“你闭嘴!”醉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宋谦玉冷不丁的开口,“这棵树砍了,重新种上梅花,明年照旧有花可看!”
“不是这一棵了!”
离忧依然固执的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里的委屈越来越明显。
“都是花呀,榆木脑袋!”
两个醉鬼在书房内一东一西两个位置隔空吵起架来。
“不是一棵.........”离忧被酒水麻痹的思维运转得极慢极慢,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苍白无力的重复着同一句。
然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头也慢慢低垂。
“万物荣枯,四季轮回,死生交替,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是它死了,还有谁记得呢?”
离忧醉的不轻,像是执着的在为这棵梅花树讨一个答案,又像只是随口一说。
“你记得,我也记得。”太子温柔的拍拍他的肩,“我会让管事好好养着那棵树,它不会死的。”
“记得......要记得.......有人记得.......”
仿佛闹着脾气的小孩子终于得到了信赖长辈的承诺,无理取闹时有人坚定的站在身后,离忧的眼睛睁大了一瞬,然后弯成月牙,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来,笑着笑着头一歪,就向桌面倒去。
太子扶住他,将手垫在他的脸颊边,防止他一不注意倒下去磕伤了额头。
他小心的将手里抱着的斗篷抖开,轻轻覆盖到离忧身上,一弯腰打横将他抱起来。
已经加冠的太子身姿欣长,怀里抱着十四五岁的少年依旧步履轻盈。他将离忧送到东宫的客房,又将另外两个小醉鬼送去休息。
回头看到一片狼藉的书房,太子无奈的摇了摇头。
正是最好面子的年纪,顾着少年敏感的自尊心,也不能让别人看到他们醉酒后的失礼模样。只能他亲力亲为了。
吩咐人进来打扫书房,太子微微有些走神。
也不知明日厨房的醒酒汤能不能及时送上来。
要是不喝,几个小醉鬼又该头疼了。
太子看着窗外,月光铺洒一地。
他轻轻的一笑,半是温柔半是无奈:
“三个小麻烦精。”
那时的月色美好的像一场梦。
可后来,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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