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邈端着杯子来到一扇门前,“笃笃笃,”她说:“爸爸,药来了。”
里面沉寂片刻,忽然传来一句惊雷般的吼声:“滚出去!”
余邈面色平静,好像习以为常。
伴随着咚咚的脚步声,门唰地一下打开,一个男人急匆匆退出来,他臊红着脸,眼神闪躲,看到余邈时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
余邈也笑着回应他:“杨叔叔慢走。”
杨叔叔僵着笑走了,洛无极看见他花白的头发上挂着几张纸片,再往门内看去,办公桌前一地碎纸。
桌上的文件被撕得差不多,真皮椅里坐着一个气质威严的男人,阖眼在沉思。
余邈自然地放下杯子,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后,男人睁开眼,那是一张五官凌厉的国字脸,一双狭长的眼睛放出冷光。
看到自己的女儿,余坤收回威胁的眼神,周遭的气压一瞬缓和了。
余邈笑微微地走到他身后,揉起肩说:“爸爸,水要凉了,先把药吃了吧。”
余坤顺手端起杯子,感慨道:“邈邈真贴心。”他拍拍肩膀上余邈的手,温和地朝她笑笑,和先前吼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洛无极打量起室内装潢,这间办公室绝对隐蔽,竟然连窗户都没有。乍一看并不奢华,可随手一支钢笔都是万宝龙限量版,这对父女的身份真是非同一般呢。
正想着,她突然在一地碎文件里发现熟悉的名字——「常弗宁」,洛无极一怔,怎么还有他的事,十几年前他分明还是个孩子。
余邈浅浅笑着开口:“爸爸,您又为什么事烦心?”
余坤轻笑道:“邈邈真是长大啦,都替爸爸分忧了。”
转瞬,他紧盯着余邈,唇角含笑道:“那你猜猜看?”
“我不敢说。”余邈笑容未褪,顺势走到桌对面小心翼翼道:“但我听到了很多传言,小圈子的消息总是很快。”
余坤就水吞下药丸,抿唇绷成一道直线,玩味地打量她。
他慈爱的目光不再,倒有一股风雨欲来的威压感,洛无极替余邈慎得慌,余坤这脸变得不像她的亲生父亲。
余邈倒从容地蹲下去捡文件,状似无意说:“常同学家里出了事,那么大的医药集团说倒就倒,大家很担心他。”
“不必操心。”余坤用手背推开杯身,杯底磨过桌面发出窸窣的响声。他压低的眉毛显得眼神更为冷硬,笑道:“快起来!不劳你去捡,自有人收拾。”
余邈恭顺地站起身,笑吟吟说:“是,爸爸。”
“我知道阿姨会收拾纸片,但是——”
“谁来收拾您的烂摊子呢?”
余坤缓缓起身,双掌按上桌面,他压低声音说:“谁教你的?”
他的语气近乎逼问,洛无极身处其中也不自觉紧张起来,直直地看向余邈,十四五岁的她脸庞稚嫩,但眼神里偏偏有一股犟劲。
两方僵持一会,余坤的威压愈盛,就在他将怒未怒之际,余邈低下头说:“关老师。”
……啊,是任往流的老师,关继红。洛无极想起来了,钱黎回忆里出现过,是那个出名的精神科医生,不过以目前情况来看,医生只是他最表面的身份。
低低的冷笑声响起,余坤的脸色极其古怪,他眼睛下撇,很不屑地扫了她一眼说:“他啊?”
“我的小女,你可真是替别人卖命啊。”余坤摇了摇头坐下,噙着一抹嘲讽的笑说:“嗯,是我查封了常家的医药集团。”
余邈面色平静得很,好像早知道。不过下一秒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余坤笑道:“给出建议的人正是你的关老师。”
洛无极有些懵懂,关继红究竟干什么的?
视野陡转,天旋地转。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墙的脸,脸,脸。
随即是轰隆隆的机械声,嘈杂鼎沸的人声,待到周围画面都清晰了,洛无极发现这是一间实验室。
玻璃外,不少身着防护服的人在疯狂地讨论这堵墙,吵闹得如同菜市场。
按余邈的年龄推算,此时距离污染的开端大概过了四五年。
既然是余邈的记忆,她必然在这。果然,洛无极听到一个身型较小的防护服里传来余邈的声音:“关老师,这些脸还活着吗?”
人堆霎时散开,一个中等身材的防护服在人群的簇拥中走出来,一定是关继红。
可惜戴了面罩,只见他敲了敲玻璃对余邈说道:“它们活得比我们都长。”
墙上的脸确实活着,它们有的牙齿龅出两排,大张着口在呼吸,有的咧嘴大笑,露出一口整洁的牙齿,分明不是同一个人,但长相却诡异得越看越像,像要融为一体。
它们的皮肤一样白皙光滑,偶尔蹭到彼此的脸颊,还亲昵地顶一顶对方,好像很享受挤在一起。不知道这堵墙是什么材质,水泥还是砖石?能让它们如此顺滑的在墙上蠕动。
“生命的存在一定会耗能,但它们没有,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研究出它们活动的能量来源。”
关继红低沉的音色给人稳重的感觉,“这种能量已经超出了物质。”
余邈翻着记录本,侧耳听着一旁年轻些的研究员解释。忽然,她激动道:“关老师,林博士说这堵墙上的脸可以互相交流!”
关继红应道:“对,这堵墙像一片共享的思维大海,就像昆虫的集群意识,不需要对话,它们意识一体。”
关继红饶有兴味说:“小林,你去实验给她看。”
讨论声消停下来,人们的视线集中到余邈身旁的研究员身上,身为焦点的林博士挺直了背。
林博士颤抖着手又穿戴一层过滤面罩,她的胸脯快速起伏,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朝同伴比了个大拇指。沉重的实验门瞬时打开,她刚闪身进去,门就重重关严。
人们给余邈让出最佳的观察位,关继红就站在她身侧。接着,所有人都贴近玻璃,全神贯注地看向场内。
林博士成了舞台上的大明星,一举一动都牵挂着看客们的心。她在门口又做起心理准备。
大家差不多等急了,林博士才手持一根长电棍,用力对最边缘的一张脸摁上去——滋滋滋的声音响起,整堵墙爆发出哀嚎!
哀嚎声一浪一浪,最接近的林博士立刻捂住耳朵,围观者们爆发出嗡嗡嗡的讨论。
关继红对余邈指出位置说:“你看,右下角的脸受到攻击,左上角也会同时感到痛苦。”
余邈谨慎道:“他们同处一个墙体,痛觉神经会不会像树木的根系一样勾连?
关继红不置可否地敲了敲玻璃,催促小林的下一步。
林博士又取出一枚针剂,展示给大家看后,她慢慢凑近被电得有些迟钝的脸,快准狠地扎下一针。
那是张白又光滑的瘦长脸,颧骨高凸,它猛挨一针,忽而将眼珠转向林博士,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直勾勾地盯着她。
林博士惊慌地用电棍戳它的脸颊,甚至来回拨动,想让它移开目光,但显然失败了。
这家伙还在死死盯着她,怨毒的眼珠倒映出林博士的脸。
“这支针剂的毒素会传染。”关继红说,他再次敲响玻璃,林博士推不开那张脸,干脆后撤一步,让所有人看清楚。
被注射的脸快速肿起来,上面涌现出一片片的红色肿包,肿包爆开,脓液淅淅沥沥流出来——林博士手中握着一个小瓶,朝玻璃挥挥手,关继红对余邈解释道:“解毒剂。”
整堵墙像肉浪一样翻涌,响彻此起彼伏的尖叫,围着玻璃的工作人员也堵上耳朵,硬忍着观察。
林博士走到实验场地的另一头,远远扔给左上角的脸,那脸一把叼住了,嘴对嘴递给下一张脸……用一条对角线的路径传递解药。
余邈吸一口气道:“它们真的能思考。”
忽然,传药的动作停下来,这群脸在尖叫。原因是紧挨着中毒脸附近的几张脸也陆续出现了症状。
一片寂静里,那些肿得像气球一样的脸用力往下坠,像排泄物一样摔落地上,通通挤出了墙,一落地就萎缩成了死人头。
“它们没有语言,但一定传递了‘活不久,会传染,放弃。’之类的消息,在集体判断后,将中毒的脸排出去。或者说,中毒的脸主动离开。”
“它们就像集体的一部分,不需要任何交涉博弈,时刻为集体付出一切。”
余邈的声线颤抖道:“好奇妙……”
余邈轻轻地发抖,但绝不是害怕或恐惧,洛无极静静看她,那是一种按耐不住的激动,压抑不了的兴奋。她好像很赞同它们。
关继红说:“他们生前是战友。”
洛无极和余邈一起怔住了,“什么?!”
“……一次意外诞生的试验体。”
“起初只是一个士兵出现了精神问题,本应该隔离,但高层决定——让士兵和部队的兄弟、长官同吃同住,妄图感化他,看看人类的情感有没有治愈的力量。”
关继红笑一笑说:“确实有力量,他们一块唱歌,聊天,好得像孪生兄弟,亲近得无法分开……物理意义上。”
“慢慢就变成了你面前的这堵墙。”
须臾,余邈开口说:“是不是我爸爸做的决定。”她不是疑问的语气,像有七八成的把握。
关继红每说会话都要停顿一下,深思熟虑得让人着急,他说:“你爸爸确实是最后盖章的人,但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
“没有人天真地想‘治愈’这个士兵,他们只是做试验,想让这股异变的力量被人类驯服。”
余邈轻轻问道:“驯服?”
关继红感慨道:“是啊。”
“早在几年前异变刚发生的时候,人类高层就做出了选择,一份潜力无限的力量为什么不利用呢?”
“这世界上总有坏人,要攀附、翻身、谋取私利。混乱是他们的阶梯,无序是他们的权杖。普通人避之不及的灾难,他们却想围上去分一杯羹。”
“于是高层们放任污染的发生,他们想利用这场灾难!”
利用?洛无极静默地想,旧人类的傲慢……终会付出代价。
余邈好奇道:“怎么利用?”
关继红激动起来:“他们让我研究这堵墙!研究,要怎么研究!这东西超乎科学,超脱自然,这根本不是地球的产物!如果硬要找一个来源,那就是来自地狱!”
他的嗓音变了调,洛无极不禁凑近了这堵墙,她作为意识轻轻松松就穿越了玻璃,径直来到了这堵墙面前。
她和这些脸静静对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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