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遇见周誉，就像一位热衷潜水的陆地少女，在海底遇见了一只常年沉默的鲸鱼。

老白说起他的时候，眼眸总笑眯眯的，尽是对晚辈的赞赏。

说周家那位老爷子最心疼他这外孙，前段时间刚被哥大录取，心理学硕博连读，了不得。

还说在这圈子里，不论男男女女，只要没出息的，大都是被家里送出国外混上几年，有真本事的，没几人。

但周誉算是一个。

冉冉叛逆，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一条吊带裙，光着脚丫子吊儿郎当地晃着，坐在会客厅背后的那墙角，听自己老父亲堆砌起来的美丽词汇，想的却是无关于这场夸赞的风月八卦。

当年周家幺女与孟南君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才子佳人，上好的姻缘，却哪知最后夫妻兰因絮果离了婚。周倩如性子刚烈，受了情伤干脆一走了之去国外深造，没想到几年后却遇见真爱，周倩如是个随性从心的人，于是就这么决定定居国外，从此再不回来。

留了个孤零零的儿子周誉给老爷子，母子俩也缘浅，直到现在都没什么感情。周誉这些年时而守在老爷子膝下，时而待孟家，问题与矛盾不大，但就是没个歇定的。

白家和孟家没有利益合作，因此往来甚少，不过同周老爷子倒是有些交情，可惜的是冉冉不爱在这个圈子的人情中打转，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周家哥哥”也没太大的印象。

少女细嫩的脚丫子在暗色的木质楼梯上被衬得愈发冷白——她想逃出去玩，重要出口却不幸被会客厅这俩拦住，于是只能百无聊赖地等着时机。

其实也没什么好玩，她从小拎得清，朋友圈里那些人趋炎附势，都是短暂交情。可她偏性子乖戾外放，闲不得一刻就想闹腾。这种闹腾让她没办法安安静静坐在板凳上学习，倒是一双腿长了翅膀，成天不着家。

所以在老白眼里，她就是那个没出息的纨绔子弟，将来会被随意安排在国外某个排名靠前，但门槛不高的大学。

同那个什么……周誉，截然相反。

她又朝那边忘了一眼。

半遮半掩的屏风里，她唯能看清两人侧对着她，尤其是年轻男生，轮廓利落，疏离的气场中透着随意与温和。

他们没一点儿要停歇话题的念头，甚至老白大有将人留住吃晚饭的趋势。

冉冉扫了兴，撇嘴，犹豫是否要撤退放弃今天的计划。

这时家中的秦阿姨端着果盘从她跟前路过，她赶紧冲阿姨竖起食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阿姨瞧了她一眼，无奈摇头。

等到阿姨从那边回来，冉冉机灵，一把抓住阿姨同自己并排而坐，亲热地挽着阿姨手臂，笑嘻嘻地问：“姨，您看清那个周誉长什么样了吗？”

秦姨喜欢她古灵精怪的性子，随她席地坐下，想起方才那位少爷，从她手中接过果盘时，温声一句辛苦，没一点架子，同许多来客都不同。可惜她文化不够高，在形容人上有些词穷，想了想，也只能勉强回冉冉：“看清了，是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个子有点高，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

冉冉听后咂嘴。

想这定是个平淡无奇的人。

然而这个观念在三分钟后彻底转变。

老白起身非常迅速，要去二楼书房替周誉拿书。

冉冉坐在那儿头皮一凉，连滚带爬都没能躲过老白神速的老胳膊老腿。

被发现时她僵硬地趴在楼梯上，伸出一只手，反应非常敏捷：“……唉？我……我手链呢？姨，您看见我手链了吗？”

手在楼梯摸索了几下，寻找虚无的手链。

老白知道自家闺女的德行，冷眼横对，顾及家中还有客人，看破不说破。

冉冉厚着脸皮，一回眸，假意愣怔，接着扬起璀璨笑容：“嗨，老白？”

老白：“……”

那样子实在滑稽，老白嫌丢人，别过脸没眼看。

很多年后冉冉再度想起，也觉得这一幕过于荒唐——她讪讪地坐在楼梯上，故作成熟的小吊带不怎么合身地裹着少女发育未全的身体，极为自然地抬头，迎上老白身后那个男生的阳光，然后僵住。

那是她第一次见周誉。在她年纪很小的时候，遇见的一位足够惊艳的温润男子。

笑容淡而薄，头发松软又干净，二十二岁的年纪，没有经历过社会的大染缸，面上仍有几分书卷气。

温风和煦。

这是冉冉看清他后，最先蹦出来脑海的形容词。

她呆在原地，恍了三秒的神。

忽然对秦姨言语匮乏这个缺点有了具体的概念。

场面有些凝滞，是周誉及时出声：“这位就是您的……”

老白不想认她，脸一扭手一甩，随口扯出个借口：“嗐，你不着急想看书么？走走走，我领你去……”

说完拉着周誉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白妄图转移话题的声音从那边继续传来：“我家这丫头啊，成绩从小就不好，不让人省心。”

“妹妹今年才十三，有的是机会，您不必太过忧虑……”

而冉冉在这边吊着一口气，等到这二人快消失时，趴在墙边偷偷看了那年轻男生最后一眼。

她看见他同自己父亲说话时，眉梢一抹谈笑风生，像极了旧时长袍豁然朗笑的先生。

她慢慢撑开了眼，仿佛有一根无形长弦撩动，崩开了她年少贫瘠的精神世界。

她在这个圈子里，不怎么见过这样的人。

一颦一笑斯文有礼，一股文气迎面而来，面目和善，目光却锐利无比。

而他的笑意如此生动，冉冉记挂在心中，入了那晚的梦。

梦里的周誉雍容优雅，具备一切她刻意将之美化后的光华。他举着一本书坐在家中阳台一角，米白的书面折射出刺眼光芒，照耀在男生清俊眉眼，冉冉站在家中楼梯上看着他，他却忽然抬手，意料之外地朝她招了招，淡声道：冉冉，过来。

那声音其实有点冷，但不知怎的，冉冉就觉得特溺特温柔，她甚至能清晰感知到自己心脏那一刹那的悦动，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倏然漏了一拍。

奶奶的。

真帅。

冉冉醒过来后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

她抱着被子，蜷在那傻乐半晌，发现在自己这并不算漫长的人生里，有幸见过的那些自以为优越的男人们，在这一刻，竟统统被周誉踩在脚底下。

说起来挺滑稽，这一切就是因为一个梦。

因为这个有特殊底色的梦，让她没任何理由地对这位周誉哥哥产生了想亲近的好感。

哪怕在这之前，他们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这种感觉很奇怪。

可惜她身边没什么真心的朋友，她没办法向人倾吐自己那份蠢蠢欲动的心思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她很清楚，从那天开始，她格外关注周誉的动向，以及——向自己的父亲打听，这位哥哥何时再能做客自家。

而想从老白的口中打听周誉的消息并不难，老白欣赏这个年轻人，提起他，嘴里永远都滔滔不绝念着那些——

“周誉这个后生挺好，稳重内敛，像他爸。什么玩笑都能开，也不生气——脾气好得不行。”

“好多年前我在伦敦遇见过他，那时候我跟他交情浅，这孩子竟然也主动上来打招呼，那几天在伦敦的行程，全是他亲自安排的。随了他母家周氏的作风——正派随和，处事周全。”

“就是唯一一点，这孩子性格温和，也冷漠，像是刻意同孟家人扯清关系，从没去过什么重要场合。如今孟家那边，都是那位小儿子在瞎闹腾……嘿，那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灯，名气还挺大，你听过没？”

冉冉摇头。

老白震惊：“你那消息四通八达比我还精，你不知道？孟家那小儿子上个月差点把你墉书伯伯的学校给炸了，这么大事儿你不知道？！”

冉冉不耐地挠挠耳根子，满心眼只对周誉感兴趣，又强行将话题扯回去：“周誉不是同家里人关系处挺好么？”

“是挺好，但不亲。”老白瞥她一眼，吹了吹茶沫子，抿上一口。

知女莫若父，老白猜她要接着问，干脆堵了她的话：“外人可不知道原因，这孟家人的事儿没法随意打听，你若这么感兴趣，倒不如同崔家那个小闺女亲近亲近，说不定还能打听点有用的。”

老白这话算是掐住她死穴，冉冉闭了嘴不再问。

崔家那什么小女儿崔隐就是个蜘蛛精，一身公主病臭毛病，冉冉特立独行刚正不阿，可从不搭理这种女的。

她觉得崔隐没意思，那一堆人都没什么意思。

但周誉有意思。

这样一个清澈疏朗的人，宛如浮尘里的皎月，却偏夹在孟家这样从上到下皆为杀伐果决之辈的人户，即便如此，也依然毫不逊色。

稀奇。

冉冉翘着二郎腿，躺在家中二楼阳台之外，远眺着四九城上的连绵山脉，咂咂嘴，忽然脑中灵光一闪，翻了个身，光着脚噌噌几下便闪身到了楼下。

“老白！”

冉冉吓了自家父亲一个激灵，手中的报纸都跟着颤了两颤，在父亲没好气瞪过去之前，冉冉紧接着便落下句：“上次那个周誉哥哥说我有希望呢，老白，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我自己问问去。”

老白一脸茫然，没懂自己闺女异于常人的活跃思维。

冉冉啧道：“那哥哥不是说我十三岁想学习还来得及么，我要做新时代向上好青年，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快！”

老白无语凝噎，觉得自家闺女脑袋不正常。

平时最不务正业的人，不知道受什么刺激突然这么积极向上，怕是一时心血来潮，压根没什么毅力。

可转念一想，周誉这人奇妙心思，既然也说了这种话，说不准还真有办法治治他家的野丫头。

于是老白怀着一线希望，大手一挥，冉冉就这么要到了周誉的联系方式。

等待好友验证通过的感觉并不美妙。

冉冉那天隔三差五地看手机，课没听，笔记也没写，身边几个关系不错的见了都奇怪，问她是不是被啥人追杀了。

追杀个屁。

冉冉趴在桌上，懒得搭理那群人。

她没上老白安排给她的私立学校，因为她觉得那里面的人都不可理喻。

同为一个圈子，却将地位分得层次错落，最离谱的是有一次，老师在台上公布成绩，念到某个名字时，班里有个男生突然暴怒，不顾课堂正在上课的老师，直接一脚踹翻了后座某位软弱的漂亮男生，接着一阵拳打脚踢，嘴里辱骂着难听的糙话，几个人赶紧上前拦住，方才止住这场闹剧。

——冉冉曾经在空荡无人的教室里瞥见那位漂亮男生被正揍着自己的人摁住强吻，虽然他逃开了那一劫，但总免不了一场噩梦。

比如这一次。

他成绩超过了那个揍人的沙比。

因此他当场挨了一顿揍。

老师敲敲讲台，恢复课堂纪律。那次下课后却将漂亮男生带去了办公室。后来冉冉听说，那个老师调解时第一句便是：他都亲你了，你们俩有什么不能和解的？

冉冉没忍住，当场翻了个大白眼。

这个鬼地方烂透了。

一堆秉承了父辈烂习性的烂人，还有一堆赶着附和的蠢蛋。搞不懂老白为什么非得把她塞进这里来做这些无用的社交？恶心她么？她能在这儿学到什么好东西？

冉冉主意大，当天晚上就把所有东西搬了回去，回去后同老白大吵一架，她坚决要求老白给自己转到京城某所公立学校。

至少那个地方相对公平，至少里面绝大部分都是正常人。

老白却是个冥顽不化的老古董，吵来吵去也不肯答应，冉冉气得将所有书都撕了个粉碎，父女俩争执不下，为此冷战了好几天。

最后是母上大人出来做的主。

和她的想法一样，母女二人都觉得这种社交很狗屁——自家闺女没那个必要委屈自己。

所以最后一通折腾，才转到如今这所公立学校。

来这儿后冉冉呼吸都顺畅了，找到了一群沆瀣一气的富二代，成天笑嘻嘻地，小草小花在她眼里也变得可爱无比。

公立学校有规矩有秩序，尊师重道，不会有趋炎附势的老师，也不会有烂成翔的同学，更不用担心好好一堂课突然中断，而原因仅仅只是某个祖宗心情不好咒骂了一句脏话。

不必消耗自己，且有利于身心健康发展，多好。

冉冉就这么等了一天一夜，不知道周誉那边忙什么，在第二天中午，他终于通过了好友验证。

她在一分钟后发现了这个事实。

【哥哥吉祥！】

那是她主动对周誉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她后来亲手为自己开启的孽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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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