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闷热、嘈杂,顾云舒仿佛是篝火里的一根柴木,“噼里啪啦”地燃烧自己。
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与咒骂声听得他心烦,他睁眼,一根鞭子瞬间劈头盖脸地朝他脸上、身上狠狠抽打。
力道之重,空气里回音不绝。
“养不熟的狗东西!”
面前男子穿金戴银,白面微须,正值壮年。本应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不过此刻的他却暴跳如雷,手里的鞭子一刻不停往他身上抽打。
“她去哪儿了!快说!说啊!”姜老爷扔掉鞭子,气得面色通红,一脚恶狠狠踹上顾云舒胸口。
他纤弱的身子晃了晃,像一根被劲风压折的芦苇,轻飘飘倒在地上。
等到再醒来时,天已大黑,他躺在一片白茫茫中,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里衣被雪黏住结了冰,皮肤也黏在上面,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他“嘶”了一声,不顾背后的撕裂伤,重新笔直跪好。
他不太清楚现在是什么时辰,但他知道,老爷的命令是跪到七小姐回来。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天地辽阔,他孤独地跪在院子角落,心上结起一层冰晶。
两天后,寂静的院子突然热闹起来,仆人来来往往,面上是如释重负的微笑和面对未知的惶恐。
他知道,七小姐大概是找着了。
果不其然,不过小半天,一道狼狈的身影被众多仆人围着,押送进院子。
人太多,他没看到她的脸。
而后愤怒的争吵声、呵斥声、茶盏砸在地上的碎裂声,接连不断响起。
“要嫁你自己嫁!”
“我不要!”
“我要杀了他!”
“逆女!逆女!逆女!”姜老爷在里面被气得不轻,拍桌子的声音都传到了院外。
顾云舒有些想笑。
“站住!我叫你站住!来人,把她拦下!照着腿打!”
狂怒声、嘶吼声、下人们的劝阻声……
姜宁满脸泪水,揪着一个不敢动手的小厮跑到门外。她鬓间发钗散乱,衣服脏兮兮的,本来是照着大门的方向跑的,看到角落里跪着的人后,脚尖一转,抹着泪到他面前。
她声音很哑,还带着哭音:“你怎么在这儿?”
姜老爷从屋里冲出来,雪天里太滑,摔了一跤,他火气愈发强烈。
“姜宁,你这个逆女!来啊,把她给我捆住!禁水禁食!我到要看看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说话间,他已来至二人身前,抬起脚踹向顾云舒。
鎏金的鞋尖在半空被一道纤弱的身子挡下,姜宁两手通红挡在面前,被这一脚踹得趴在顾云舒身前,好不狼狈。
顾云舒静静地看着她,看她挣扎着扬起脸大骂:“有本事你打我好了!你拿他撒什么火?姜辛!”
“反了反了!我看你是要反天了!”姜老爷本来因为那一脚踢错了人,有些错愕,可不等他错愕完,姜宁又讲出这种话,顿时勃然大怒。
“鞭子呢!鞭子呢!我要抽死这不孝女!”
“你抽啊!打不死我别怪我去告你!”姜宁看到鞭子,下意识往后一缩。
而后顾云舒看到她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从地上爬起来,居然上手去抢那只鞭子。
他垂眸,顿感一阵疲惫、茫然与几分他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为什么?既然利用了他,为什么不利用地彻底点?现在这幅哭哭啼啼,挡在他身前的举止又是为了什么?
姜宁与姜老爷扭打在一起,最终以一道响亮的巴掌声结束。她疼得在地上哇哇大叫:“我要状告衙门!你宠妾灭妻!我要让你坐牢!”
这句话彻底惹恼姜老爷,他再不顾什么三纲五常,直接下死手狠狠往她背上打。
“啪!”
鞭子在空中被人用手生生截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顿时暴露在空气里。顾云舒虎口被震得生疼,他艰难地收回手,与姜老爷对视。
“老爷,小姐不比小人,一鞭子下去怕是要出人命的。”
姜辛冷冷望着两人,鞭子指向他:“好啊,不打她我打你!反正你是她养的一条狗,跟你的主子一心!”
预料中的痛打没有落下,姜宁猛地站起身,擦擦眼泪:“我嫁!我嫁!你随便怎么罚我,别牵扯不相干的人!”
态度转变之快,顾云舒甚至都以为之前的撒泼是装出来的。
事情就这么轻轻放下,姜宁被关在院子里,寸步不出。顾云舒被调离原来的位子,成了一名洒扫的奴仆,而且姜老爷知道他还没有入奴籍之后,吩咐新上任的管家立即去把这件事办妥。
很快冬雪消融,初春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来了。
二月份主宅来了消息,姜宁心性不定,目无尊长,违背人伦,送去尼姑庵养养性子再接回来。私下里都在传主宅这是打算彻底放弃姜宁,这导致庄园里所有的人都如履薄冰。
毕竟是大户人家,送去尼姑庵的那一天,上面允许她带一个下人在路上照应。
毫不意外地,她选了顾云舒。
路上停停走走,大约过了十来天,一行人停在一家客栈,姜宁趁着车夫在喂马,偷偷溜到他身边。
“对不起,顾云舒,我错了。”第一句就是道歉,她低着头,要多别扭就多别扭。
仿佛是一滴水滴在海面上,溅起小小的波纹。渐渐地,波纹变成浪潮,一下一下地拍击岸上的他。
他站在岸边岿然不动。
“对不起嘛,顾云舒。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承认我是因为不想嫁人想逃出去,又没有合适的帮手所以我只能骗你因为你——”她叽叽喳喳地讲了一堆,说到理由时却又磕磕绊绊。
面前少女瞳仁微微一动,透出点不好意思来。或许是因为这讨巧的一笑没有得到回应,又或者是主动认错已经是她的极限,到最后她脸色大变,插着腰凶巴巴地警告他:“我告诉你,你要敢不帮我,我就告诉他们我跟你有奸-情!按律你可是要被打死的,就问你怕不怕?”
顾云舒不怕。
但是姜宁嘴巴噘得老高,忐忑中又露出一副期望与失望交杂的神情,这让他心里微动。
本来就是她救了自己,难道她因为想逃出去骗自己一下就能把救命之恩抹掉?
顾云舒自认为是不能的。
而且他也有自己的思量,奴籍的事已经正在办,他不想永永远远当一个奴仆。
待在庄子里原本是为了报答姜宁,现在她要逃了,永远不会回去了,顾叔也回了老家,那他没必要再留在那儿。
就帮她这最后一次,如果成功,那他也会离开南江,去找他的父亲。
“小姐想怎么做?”
姜宁笑嘻嘻的,像是早就预料他会答应,笑得眼睛都弯了:“顾云舒,你最好了!”
当一个人连名带姓地喊出你的名字,再加上一句夸奖的话,这很容易直击人心深处的柔软。顾云舒没有表情,只是岸边的他,往后退了一步,海浪也得寸进尺地跟在他面前,“啪嗒啪嗒”地翻滚。
一行四人,一个车夫、一个看押、一个照看行礼的顾云舒和姜宁。上次的招数不能用,一是马车不停,二是钱两不够买不到药。
好在看押的是个爱好酒的,顾云舒跟他套关系套了几天,隐忍又艰辛地像他哭诉自己作为一名奴仆多么卑微时,引起了看押大哥的强烈共鸣。
于是“难兄难弟”就这么喝上了。顾云舒酒量不好,但他体内的黑气稍加控制可以让他保持清醒。等到看押人一喝高,立即拿根绳子把他捆了。
对付车夫就要容易得多——他实在太瘦弱了。
姜宁自告奋勇去捆他,没想到被一激灵的车夫一脚踹在小腿上,顿时“扑通”跪在地上。顾云舒接过绳子去捆他,结打得死紧,一挣扎就是一道血痕,足足打了二十道才停手。
等到事情解决,她背着包袱站在门口,好奇地问“你怎么还不走?”时,他喝茶的手抖了抖。
她的意思是要跟她一起走吗?
还是——别了——不,还是先问问吧。
“小姐要去哪儿?”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哦,不,明心花,明心花。”她兜了兜背上沉重的包袱,自信满满又得意洋洋:“我们去追寻大道吧!长生不老、不死不灭,万古长存!先去明心城,再去明心仙派山脚下拜入宗门!”
明心城和南江相隔万里,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路途遥远之艰辛,顾云舒觉得姜宁不太可能坚持下来。
而且他的本家叶家恰好处于修真界保护范围,所以他从小对一些修炼之事耳濡目染。凭姜宁的资质,就算走运进去,估计也只能当个外门弟子。
“好,小姐,我送你到明心城,之后我们就——分开。”
“没问题。小顾,太感谢你了!”
两人一路北上,就这么开始“亡命天涯”的旅程。
正所谓理想美好,现实残酷。
嘴皮子一动说要到明心城很简单,路上却实在太过艰苦。
姜宁对许多事都好奇,并且义正言辞地像他解释什么是“资本”、“公平”、“社会”。因为不能给他月例,所以她让他不要再叫小姐,两人开始互称名字。
秉持“不再剥削劳动人民”(其实是没脸剥削)理念,她不得不在大冷天自己端水去衣服。她的衣料很好,得精细地用手搓揉。通常一个时辰过去了,顾云舒去看时,她只洗了一件外衫,剩下的堆在一边被她愤恨地踩了好几脚。
又比如在行驶途中,捡柴火这一类小事,往往他都麻利地干完了,她才拖着几根树根一脸哭丧地抱怨:“我的手指头都要冻掉了!”
这种小事实在太多太多,她前十几年在姜家被养得好好的,不愁吃不愁穿,丫鬟婆子前呼后拥,唯一想要的就是“自由”。
等到真自由了,没有洗好、熏好的衣服、没有热菜、没有温暖的被子、没有香香的头油、没有脂粉……她就一下被现实打趴了。
世界万物,等价交换。
顾云舒能做的,只有在她负气扔掉衣服时,捡回来帮她洗干净、捡柴时把她的那一份捡回来、烧菜时完全依照她的口味、路过街口时偷偷买根木质发簪……
姜宁一开始还红着脸不让他这样,后来时间一长,也就默许了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在他所能接受的范围内指使他。
当然,遮羞布还是要的。所以每次请求顾云舒帮忙时,她总会双手合握,崇拜感激地看着他,来上一句:“小顾,你真是个好人。”
转折发生在半月后,好人顾云舒病倒了。
他没有盘缠,两人一路的花销都是靠姜宁从庄子里偷偷带出来的二十两银子。
因为前期她大手大脚,不懂节省,所以在半个月后,两人的住宿水平已经从客栈降低到缩在马车里。
马车不大,困在里面展不开手脚,坐在里面一夜,第二天出来时腰酸背痛,身上的骨头都仿佛被人折弯了塞在身体里。
姜宁不止抱怨了一次,顾云舒回回听着都皱眉,终于决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她睡着,准备去山脚采点草药卖。
不过前几天感染了风寒,他一直扛着没说,以为过几天就没事,结果在采药的途中,两眼一黑昏过去了。
初春的风时而温柔似水,时而冷冽如刀,他躺在消融的雪中,晕倒前的最后想法:姜宁一个人不可能到明心城。
“大夫,你救救他吧。我有钱。”
“我真的有钱,他是我朋友,摔倒在山谷里,已经烧了好几天。”
“大夫您稍等,我去去就回。”
……
他隐隐约约听到几人交流声,想分辨究竟是谁,却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等到喉咙跟风箱一样呼啦呼啦地火烧时,他强迫自己睁开眼,周围被几片白帘子隔开,前方桌子前坐着一抹绿色的身影。
她用汤匙慢悠悠地搅着碗里的草药,一圈又一圈。
姜宁?
她居然找到他了?
他还以为,她会找不到他,直接离开。
羞愧、恼怒、自责一起涌上心头,他扯着嗓子艰难地唤她:“小姐?”
姜宁好像在想心事,连叫了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动作停滞一瞬。
她端着药碗转身,黑发垂在腰间,脸颊相比之间要苍白许多。
“不是说了叫我名字吗,再这样我以后可就生气了。”她把他扶起来,在腰间塞进一个枕头,好让他端坐着。
顾云舒受宠若惊,嘴唇抿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她乌黑的发扫过他的肩膀时,他脸“唰”地红了。
怎么会是软软的?香香的?
他的肩膀都要酥掉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很快被恢复的神智赶走,他终于发现不对劲。
“姜宁,你的发簪掉了吗?你怎么把我送到医馆的?你还有钱打尖吃饭吗?”
姜宁挑挑眉,欢快地笑:“当然有钱,没钱我怎么把你送来的?你放心养伤,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这句话她说得看似自然,然而她眼珠左右乱动,就是不敢看他,一脸心虚。
顾云舒错愕地盯着她,心里仿佛有只虫子在啃食,一点一点从边缘啃到心脏,缓慢又窒息。
无力感与疲惫感交织。
在她明净的、回望过来的眼神中,他看到自己的脸,可笑又滑稽。
这是应该的……他对自己说。
“小姐,你去吧。”再开口,他仍旧温润如水,亮晶晶的眸子却是暗色的。
青色的身影毫不留恋地离开。
屋檐下冰冷的雨水滴答滴答,随着她掀开门帘时穿堂而过的风,一齐席卷了他的心。
药童拎着一包药进来,“呵”了一声。
“你夫人药钱还没付,现在的东西都是赦的,你尽快让她交齐钱。”
顾云舒沉默地听完,淡淡道:“她不是我夫人,我只是她的仆人。”
“那你家主子对你还挺好,半夜来带你看病。”
他不再回答,只是思考自己该如何把钱还上。
他的风寒比较严重,加之在雪地里躺了许久,多处被冻伤,要在医馆住上个把月,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收留他的这家医馆大夫人很好,即便已经没钱,却还是让他住了小十来天。他下定决心要把身体养好,再去附近找一份散工还钱。
半月之后,他已经能下床走路,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摸摸写了份欠条塞给大夫。他知道没钱人家不会让他走,但是他不走又还不上钱,于是准备悄悄地离开,再悄悄地还钱。
不料才走出多远,小药童就追出来,扯着嗓子满大街喊:“唉,你干嘛!病还没好!”
人家叫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病还没好”,而不是“这个人想不给钱”,他羞愧地埋低脑袋,脸烧得跟火烧云一样。
他越走越快,最后漫无目的地小跑起来。
“砰!”他迎面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顾云舒觉得自己要疯了,若是个男子还好,可刚刚撞上去触感分明是女子。今天所遭受的一切都在踩踏他的道德底线,他连忙把脸包起来,扶起身前的人一个劲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看路!”
女子很久没有回话,他没脸看她,猜想她一定是被气得讲不出话,说不定都在考虑报官了。
他觉得糟透了。
不料,一道清浅的女声犹豫又茫然地响起:“顾云舒?”
他蓦地抬头,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姜宁?”
他愣愣的,不怪第一眼没认出她,她换上寻常妇人所穿的衣服,衣料就是寻常的棉絮,发髻也是妇人款式,只一根绳松松垮垮地绑在身后。
鬼使神差的,他开口问:“你、你成亲了?”
少女黑乌乌的眼睛看过来,露出点莫名其妙的神情:“什么呀,我这是防骚扰!”
顾云舒不明白什么是“骚扰”,她总是这样,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说话间,药童已从后面追上来,喘着气抓住他的手腕,“你、你跑什么!都说病还没好!”
姜宁噘着嘴,眼睛不住地在两人身上转。
顾云舒一阵尴尬,只希望药童能闭紧他的嘴巴,不要把他没交钱就跑的事兜出来。
谁知姜宁分开两人,母鸡似的护在他身前,语气很微妙:“我都说了会给他交钱!你家大夫也给半月期限,你是不是骂他了?”
顾云舒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般低头看了她好几眼。
她身形瘦弱,挡在高大的他面前有几分可笑。药童莫名其妙,不甘被扣帽子,当即反讽:“我什么时候骂他了?倒是你们,是不是想不交钱就跑,被我逮到了先阴阳怪气地责备我一通?”
“你说什么!谁没钱了!”对于过惯好日子又落魄的人来说,污蔑什么都不能说他们“没钱想干嘛干嘛”。
姜宁不经激,拽着两人回到医馆,靠着墙拎起鞋子抖来抖去——几个冷冰冰的铜板“啪嗒啪嗒”砸在地面上,也砸在顾云舒心上。
他面前有些模糊,心脏有股异样的情绪在膨胀。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入他的白骨、血肉、涌入五脏六腑,再也装不下,“砰”地在他身体里炸开。
一瞬间他为自己的肤浅与龌龊的阴暗心理感到厌恶。
他不知道姜宁如何在初春深夜一个人摸索着找到他、把他运上马车、自己看地图找到有人的城镇、带他看医、向大夫保证交钱、为他攒钱、此时此刻还在维护他……他全都不知道,他只是躲在自己的猜测里、阴暗地去猜测怀疑她、把她想象成一个丢弃同伴、不能吃苦的富家小姐。
他太恶心了。
顾云舒脸色微白,全身力气被抽尽,怔怔地靠在墙上。
姜宁不满地“哼”了一声,结束同药童的理论,去大夫那边结账。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她,不言不语。
大夫很和蔼,摸着胡须问她:“怎么样,还做得好吗?”
姜宁抿出一个羞涩的笑:“谢谢大夫,干得很好。对了,他好了吗?可以离开了吗?”
大夫点点头,就这么让她们二人离开。
两人并肩走了许久,清风拂面,顾云舒开了好几次口,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姜宁,你这几天——一直在干嘛?”
她眉飞色舞,像是干了一件大事急需大人夸奖的孩子一样,鼓着嘴倒豆子般把近半个月的事告诉他:“我告诉你,我可以挣钱啦!”
“医治你的大夫人很好,那天我钱不够,把最后一只簪子当掉也不够。他为我介绍了一个短工,去另一家药铺当杂童。因为会写字的女人实在太少了,我就帮他写写药方,打扫打扫房间,偶尔还会替一些害羞的夫人讲述她们的症状……”
她噼里啪啦讲了许多,没听到应和声奇怪地抬头。
顾云舒勉强冲她笑笑:“你可真厉害。”
“那当然!”
她走在前头,步子很是欢快。顾云舒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缓慢地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
他好像有点理解“防骚扰”是什么意思了。
不应该这样……
她可以穿妇人衣、梳妇人发髻、把钱藏在鞋子里……但这些行为不应该是为了救他、不得不去做工而做出的改变。
他再也——不会让她这样。
*
自此,为了上路的盘缠,他找了一份技术工——在路街上帮人写信。
认字是他最大的优点,他不可以浪费。但是一天接的活完全是凭运气,所得银两完全不够。他便在夜晚整天溜达,终于让他找到一份活儿:去码头扛麻袋。
很苦、但是月钱相比其他工种,高出很多。
于是,他下午在街上给人写信,晚上匆匆吃三四个大馒头配小菜后便去码头扛麻袋。等到天微微亮,他回租住的小屋睡觉,他总是睡不安稳,睡着睡着就会从梦中惊醒,看一眼日头,再匆匆拿上纸笔去街上一边打着瞌睡一边等活儿。
就这么干了十来天,工头预发了一点月钱,他便马不停蹄地去姜宁的医馆,让她辞了活计,为她定了一家客栈。她迷迷糊糊地反驳他,在他指着她的冻疮说以后会留疤、会烂掉后便没再反对。
毕竟救命时的工作和平常日子里的工作,完全不一样。
但她也提出一点:她和他一起住,反正他租的地方不止一间房。住客栈的话太浪费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攒上一点去北方。
顾云舒一直知道她的观念很大胆,但没想到她大胆成这样。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他默默地咽了回去。
于是早上他从码头回来时,会带上从路边买的早点。等到隔壁的姜宁起床,热一下就可以吃。中午他起床时,姜宁总会变着花样为他烹饪一些闻所未闻的菜肴,很好吃。
细水长流的生活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姜宁和他,是绑在一起的。
他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不掺杂任何暧昧与算计。
他们就是他们,没有人可以插进来一脚。
画面急转,往日情形一幕幕在眼前略过,最终定格在一行四人的画面上。
那时候丹枫迎秋、橙黄橘绿。一年一度的灯会即将举行,街边上到处是举着灯笼的小孩与姑娘。姜宁正在跟一根糖葫芦作战。顾云舒举着灯在前面走,他步子大,身子修长,为了让她不那么赶,故意走得慢吞吞的。
但是人实在是太多了,加上姜宁总能被一些小玩意吸引注意力,等他走了一段时间,才发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有她的身影。
长堤旁乌泱泱地蹲着一排排人,她们把手中的灯笼推出去,闭眼许下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愿望。顾云舒想了想,把灯收起来,沿着河找她。
绕了一圈还没有看见她,他不仅皱眉,着急了些。回望人头攒动的街道,他吸口气,护着灯笼往回走。不料左肩被人拍了下,他扭头去看——没人。
拧起的眉散开,他舒口气转向右边,提醒她:“别再乱跑了。”
不料姜宁脸在黄色灯光的辉映下,居然透着一层浅粉。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脚跟来来回回踮起又放下。
“怎么了?”
她颇为不好意思:“那个……我刚刚举糖葫芦举累了,就抓着放在自己胸前,结果一个不小心撞到人家,把人家的玉佩黏住了……”
“然后糖葫芦掉了……玉佩碎了,人家要我赔钱,我钱不够。”
她欲哭无泪地指指身后,果真有两个人跟着她。
顾云舒抬头,对面一男一女。女的穿白衣,手拿佩剑,一脸冷傲。男的娃娃脸,笑呵呵的很是温和,只不过穿得花花绿绿,十根手指头上带满了鲜艳的戒指。
温妙松和唐景明。
这是四人的第一次照面。
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没分开过。
当然,姜宁死后,他们也再没相聚过。
大肥章,把我榨干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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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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