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拖着麻木的双腿走在宫道上。他的膝盖早已从青紫色变得发黑,双腿肿胀难以伸直,只能扶着墙壁勉强支撑行走。
其实他早已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师父就这样死去,不甘心世上除了他便无人在意。
山匪?皇室卫队难道应付不了区区山匪劫道吗?
他不信。
厢房内,灯火通明。光听声音便知道里面的人正聚在一起打牌。皇家亲卫秩序森严,他们唯一的消遣便是闲时打牌下棋。
少年推开门时,屋内的声音骤然停了一瞬,随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毫不在意地继续打牌。
“到你了到你了!还要想多久?快出牌啊!”
少年慢慢挪到自己的床铺边,将伞靠在床边摆好。
“楼坱,你回来得太晚了,我们可没东西给你吃啊。”跨着腿坐在牌桌上的人叫胡明,是他们中职级最高最有话语权的。他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手中甩出一张牌。
楼坱没有回答。就算早回来又怎么样,留给他的只会是残羹剩饭。
他的双眼盯着那把伞。伞柄上雕刻着精致的金乌花纹,和公主路过他身边时裙摆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那碗绿豆汤被承明殿外守门的侍卫拿去喝了,食盒也被陛下身边的大总管蓝采收走,留给他的只有这把伞。
楼坱低着头,面无表情。半晌,他扯了扯嘴角:“……伪善。”
“什么?”半天没得到回应,隐约听见楼坱说了什么又没听清的胡明眯着眼回过头,一眼就看见了那把伞。
“哟,”胡明起身,其余围在牌桌边的人也看过来,“这伞哪来的?该不会是从哪位贵人那里偷来的吧?”
楼坱下意识握住了伞柄,下一秒却被胡明将伞抢了过去:“还我!”
“还你?”胡明不屑地瞥他一眼,把伞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啧啧啧,不愧是贵人用的东西,连把伞都这么漂亮。”
眼见着他们将那伞左右摆弄起来,楼坱强忍着双腿和膝盖的痛楚站起身:“我还要将伞送回去,若是弄坏了,殿下问起来你们哪个担得起!”
“殿下?”胡明半信半疑地盯着楼坱看了片刻,脸色骤变:“楼坱,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盗殿下的东西!看在咱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上,这回我就不告发你了,便罚你和那些新来的一起夜巡去吧。”
这分明是故意的。夜巡向来是大家避之不及的苦差事,从子时到卯时不能停不能休,只有刚被选入卫队的新人才会被分派去夜巡。
而楼坱甚至还不算卫队的人。他是被楼珂收养的,虽然与卫队同吃同住,但因为没到年纪,还没有资格接受考核。
楼坱一声不吭地拿回那把伞,用衣袖裹住手把伞擦干净,随后抱着伞一瘸一拐地出门了。
离夜巡还有一小段时间,他还来得及将伞还回去。
“都怪你。”楼坱小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莫名其妙的同情心……”
凤临宫。
今日太后留徐醒在万寿宫用晚膳,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凤临宫中的宫人们都有些无所事事,几个小宫女凑在浮白身边要她教一些防身的招式,还有几个抱着扫帚在院中闲聊。
楼坱走了许久才到凤临宫外,一个宫女眼尖看到了他,走过来:“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楼坱抱着伞手紧了紧,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诶,这不是烛华姐姐今日带出去的那把伞吗?”琼枝在凤临宫也有些年头了,就着昏暗的月光她也能看出眼前这人怀中的伞是凤临宫的。
楼坱松了口气,没有所作解释,把伞递给琼枝:“……谢谢。”
琼枝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伸手接过了伞:“烛华姐姐还没回来呢,要不你等一等?”
烛华?是那个帮公主来送伞的宫女吗?她不在,公主应当也不在了。
楼坱摇了摇头,沉默着转身离去。
“琼枝,怎么了?”方才与琼枝一起聊天的宫女见她迟迟不回来,探头问她。
将视线从楼坱的背影上收回,琼枝耸了耸肩表示她也不清楚。
这边徐醒在万寿宫陪着太后又是捉猫又是逗鸟的,直到太后身边的云霄来提醒快到休息的时间了,徐醒这才告别了太后,从万寿宫离开。
坐上步辇,徐醒这才感觉到阵阵困意袭来,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烛华,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殿下,已经过了子时了。不过明日无事,殿下可以多睡一会儿。”
“嗯。”徐醒应了一声。
步辇摇摇晃晃地向凤临宫去,路上正巧撞上一队夜巡的卫兵。
方才一路晃得徐醒迷迷瞪瞪险些睡去,卫兵们停下脚步齐齐下跪的声音又将她惊醒。
徐醒只随意扫了一眼,就发现其中一人没有穿戴卫队统一配备的服饰和软甲。她叫停了步辇,指了指那人:“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这人正是被罚夜巡的楼坱。楼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方才一跪跪得他头晕眼花、两耳嗡鸣,因此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徐醒说的人是他。
领队的见楼坱不说话,连忙替他请罪:“殿下恕罪,这人是新来的,没规矩。属下回去便好好教他。”
徐醒没有理会领队的话,给了烛华一个眼神。烛华走过去,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随后惊讶道:“是你?”
楼坱终于听清她们在说什么,挣脱烛华捏着他下巴的手,将自己的脸重新掩入黑暗中。
但就着烛华手中灯笼的微光,徐醒已经看清了少年苍白的面色和额间的冷汗。
“烛华姑娘认识他?”领队小心翼翼地问。
“他是亲卫队的人吗?”烛华收回手直起身,来到领队面前。
“算不上。”领队仔细斟酌着用词回答:“只是平日跟着卫队训练罢了。今日是犯了错才被罚来巡夜的。”
这人怎么总犯错又总被罚。徐醒心想着,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
虽说徐醒贵为公主,但宫中偶尔会发生的一些腌臜事她并不是不知道。这人白天罚跪晚上又被派出来巡夜,显然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犯了什么错?”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大错,徐醒故意问道。
对于皇家亲卫内部排挤打压的那些事情,领队心里门清,只是这些事当然不能说给徐醒听,只能硬着头皮编了一个理由:“回殿下,他……训练时偷懒,被抓住了。”
“哦,可他又算不上是卫队的人,偷不偷懒的,怎么还罚他做卫队的差事?”
领队的脸色早就白了。他没有想到好端端巡个夜就能遇上公主,更没想到公主会停下来盘问得如此仔细。
“回殿下,”领队还没来得及想好该如何回答,楼坱先一步出声了。只是他的声音十分虚弱,徐醒险些没有听见:“是小人自愿领的罚。”
任谁在这里都能听出公主有意保他,这人竟自己推拒了。烛华瞪了他一眼,他也只当没看到。
被当众驳了面子,所有人都在等着徐醒发怒,领队也绝望地低下头,做好承受贵人怒火的准备。
半晌,徐醒笑了:“本宫算是知道哥哥为何要罚你了。该罚,该罚。”
“你既不是皇家亲卫,左右不过就算是个闲散杂役。那么本宫要你做我的人,合情合理。”
此话一出,不光是在场众人,连楼坱都震惊地抬起头。
“怎么,不愿意?”
楼坱张了张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不愿意也得愿意。至于回去后是做侍卫还是做男宠,都由本宫说了算。”
烛华猛地回过头,瞪大了双眼。她从没听徐醒说过这么出格的话,心中迅速回忆了一遍方才在万寿宫时殿下到底有没有喝酒。
徐醒却觉得心中舒爽不少。她当然没打算让这么个来路不明又不听话的人做自己的男宠,这话是她故意说来报复方才楼坱驳她面子的事。
领队自觉听了不该听的东西,也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该继续留在这,手在背后拼命冲其他人打着手势,在征得徐醒同意后,片刻不犹豫地飞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看戏的人都走了,徐醒也没了继续逗他的意思。摆了摆手,步辇继续前进。楼坱低着头默默跟在步辇后面。
烛华实在忍不住了,小声问道:“殿下,您真的要让他,让他……”
“啧,”徐醒伸手轻轻拍了一下烛华的头顶,“回去以后让他吃点东西,换件干净衣服,再随便找个差事给他。”
“幸好幸好,若是真的……明日烛华都不知道该如何同陛下解释了。”
“分明是本宫宽仁,见不得人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受欺负。”
“是是是,殿下是最最心软仁和的公主了。”
跟在步辇后的楼坱自然也听到了她们的话。
如今宫中一共只有三位主人。能在这三位身边做事,是宫里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
他知道徐醒想保护他,可他并不需要,也并不感恩。
对于楼坱来说,若不能留在亲卫队,便是辜负了师父的期待,是比死还无法接受的事情。
今晚的一切,徐醒只当是做好事行善积德,和在路边救了一只小猫没什么区别。因此连名字都不曾过问,回到凤临宫便迫不及待地梳洗准备休息。
烛华则按照徐醒的吩咐,让小厨房开火给楼坱煮了碗面,又拿来一套干净的衣服递给楼坱。
“殿下说了,让你安心留在凤临宫当差。有什么需要和我说就行了。”
“可……”楼坱想说什么,烛华却已经转身走了。他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汤面和干净的新衣服,抿了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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