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坱醒了,又没醒。
他的呼吸异常沉重,必须非常努力才能勉强吸进一点空气,再重重地呼出。感觉到魂魄似乎在一点一点从他的身体里抽出,楼坱挣扎着想要起身,身体却疲惫得无法动弹。
那扇昨夜盛着月亮的小窗此时拦不住刺眼的日光,尘粒在阳光中环绕着他的身体跃动,不知是在庆祝新生还是死亡。
“砰——”
伴随着木门被人踢开发出的一阵巨响,扬起的灰尘在狭小的伙房中四处窜逃。
灰暗的瞳孔中倒映出一个明红、耀眼的身影。
徐醒看见躺在杂草堆上看不出是否还有气息的楼坱,眼眶瞬间红了。
她难以忍受地转过身去捂住了嘴。
楼珂因她而死,如果楼坱也因为她死了……
“殿下!”烛华担心地扶住徐醒,又回头看了一眼生死不明的楼坱。尽管她对楼坱怀有偏见,此时却还是心有不忍。
徐醒扶着墙,闭眼忍了又忍,这才勉强平息了心中纷乱。
“把他带回凤临宫,找李净初来看。”徐醒抬起头,表情恢复冷静。
她看向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总管:“亲卫队里的的事情,本宫懒得管。但昨晚楼坱随本宫回了凤临宫,他便是本宫的人了。”
“是是是,”总管赶紧弯腰作揖,“殿下放心,这件事情属下一定会查清楚,给殿下一个交代。”
.
李净初抱着药箱匆匆来到凤临宫时,还以为是徐醒出了什么事。没想到刚一踏进凤临宫大门便被领去了殿后偏房。
“这人是谁?”李净初一头雾水,一边问一边坐下给双眼紧闭气息不稳的楼坱把脉。
“哎呀,这您就别管了,您快帮着看看,他怎么样了,还能活吗?”琼枝奉徐醒的命在这里照顾楼坱,她紧张得不得了,生怕从李净初嘴里得到不好的答案。
“放心吧,能活。”从琼枝的态度便能判断出徐醒对此人十分重视,李净初没有多说什么,弯腰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一把剪刀,没有犹豫地剪开楼坱的衣袖。
“啊!”琼枝惊叫一声,捂住了双眼。
沿着小臂往上,满是伤痕,触目惊心。
“怎么会这样,”琼枝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惨状,吓得声音发抖,“他真的能活吗?”
“都是些皮外伤。”李净初看她一眼,叹了口气:“行了,你先出去吧。”
琼枝忙不迭点着头出去了,一出门就遇见了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徐醒。
“怎么样了?”烛华上前一步扶住双腿发软的琼枝,徐醒也看向她。
“李御医说能……能活。”琼枝捂着胸口,满目惊恐:“殿下,太吓人了,我从没见过有人身上有那么多伤!那些人也太坏了,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琼枝!”烛华压低声音提醒她,琼枝立马闭上嘴。
她们观察着徐醒的表情。徐醒只是长舒一口气:“活着就好。”
楼坱活着,她的负罪感便没有那么重了。
那日李净初出来后,给琼枝写了好几副药方,有内服的还有外敷的。琼枝一一记下,每日去领了药回来又煎又捣,再让宫里的男侍帮着上药,一连几天整个凤临宫飘的都是药香。
徐醒只在四下无人时去看楼坱。
她只轻轻打开窗子,透过缝隙看上一眼便匆匆离开。
徐醒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对楼坱的关心。好几次烛华旁敲侧击地问起,徐醒都只是状似轻松道:“他师父因我而死,我若不在意他的死活,岂不是太无情。”
楼坱是五日后醒来的。
干净的房间、柔软的床铺、萦绕在屋中浓郁的药味。
我活着吗?还是已经死了。
楼坱愣愣地睁着眼,身体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如此舒适了。
从指尖充盈至浑身上下的温暖和力量让楼坱怀疑自己是否仍置身梦中。
“呀!”朦胧迟钝的思绪被打断,他转头看去,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
不,这张脸他有印象。似乎……对,是那个公主身边的人。
琼枝见他呆呆愣愣的,端着药走到他身边:“李御医说你今日大概能醒,她说的果真不错。快把药喝了吧,凉了就更不好下口了。”
楼坱试着撑起自己的身体,大概是躺得太久了,双臂酥软没有力气。他咬了咬牙,硬是坐了起来。
“这是哪里?”几日不曾说话,楼坱对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陌生了。
“自然是凤临宫呀!”琼枝舀起一勺药汤吹了吹:“若不是殿下救你回来,你的命早就没了!这回可千万不要再想着逃跑,惹殿下生气了。”
楼坱垂眸看着喂到嘴边的药,感到些许尴尬和不自然。他想接过药碗自己喝,双手却实在没有力气,只能老老实实一口一口被喂着将药喝下了。
眼前这个女孩应该就是这几日照顾他的人了。女孩喂楼坱喝了药,又冲外面招了招手,走进来一个小侍:“你身上的伤需要擦药,让他帮你吧。擦完药可以再休息一会儿,若是殿下召见,我再来和你说。”
“多谢。”听到琼枝说起他身上的伤痕,楼坱的身体瞬间僵了一下,还是与她道谢。
琼枝走后,那名小侍坐到了床边,熟练地帮楼坱解开衣服。楼坱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已经淡了许多,小侍取了一点药膏涂在淤青上,提醒道:“淤青要揉开才能好,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点。”
楼坱点了点头,心绪却飘去了其他地方。
如果殿下知道他身上的那些伤,会不会……
随后,又自己驳回了自己那幼稚的想法。亲卫队那些事肮脏得很,公主怎么可能为他耗费心神呢。
承明殿。
徐醒找人的事早就传遍了皇宫上下,这几日徐望旌、太后连着找她询问情况。尤其徐望旌对楼坱的来历心知肚明,更加担心此时是否会对徐醒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哥哥,我真的没有那么脆弱。”在徐望旌第六次向徐醒投去担忧的目光后,徐醒合上书册,无奈道。
“哥哥只是……”
“那场刺杀对我的打击确实很大,我没有办法接受那么多人为我而死。但这并不代表随便一个人就能再让我倒下一次。”徐醒认真同徐望旌解释:“我救他确实是因为楼珂,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觉得他可怜。”
这些话在这些天里已经翻来覆去讲过很多次了,徐醒一遍遍解释,徐望旌和太后每次表面上理解了,私下里又要找人观察她的情况。
徐醒真的有些无奈了。
“那你倒是是打算让他做侍卫还是……”这才是徐望旌真正担心的问题。那晚徐醒将楼坱带走时说的话有那么多人听见,加上第二天徐醒找人的状态,宫里上下都传遍了,说凤临宫马上要有个小主子了。
“啊?”徐醒对此倒是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哪怕是做男宠都是高攀了你,更何况、更何况他尚未加冠!”徐望旌憋了几天,终于把话说出来了:“妹妹,千万不要一时糊涂——”
“哥哥!”徐醒总算听明白了徐望旌的意思,大声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男宠什么高攀……徐望旌竟真会相信她随口说的胡话,简直不可思议。
“哥哥,我就是再糊涂,也没有糊涂到这个份上,”徐醒拧着眉,“本就只打算让他在凤临宫当个看门侍卫的,你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图谋不轨了!”
见徐醒不高兴,徐望旌立马举起双手:“是哥哥说错了。”
“蓝采!去查查到底是谁在宫里散播谣言,一律罚三个月的月银。”
在回凤临宫的路上,徐醒总觉得这些宫女侍从们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明明前些日子没有任何察觉,被徐望旌这么一说,便让她觉得怎么样都不自在。
楼坱比她小上几岁,在徐醒眼里楼坱就是个孩子。若是真将他纳做男宠了,那她也太禽兽了。
就这样别别扭扭地回到凤临宫,步辇刚一落地,琼枝便迫不及待地跑过来:“殿下!楼坱醒了!”
徐醒脚下还没站稳,听到这个名字更是一个踉跄:“醒了就醒了,有什么好激动的!”
为了逃避这种不自在的感觉,楼坱醒后徐醒并没有主动召他去见过面,有什么事都是让琼枝或是秋槿去传,各项事务也是烛华在安排。
只是这样过了几天,徐醒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楼坱似乎也在躲着她。
她躲着楼坱是因为不自在,楼坱躲着她又是因为什么?也不自在吗?
徐醒开始刻意关注起楼坱来。
用过早膳,徐醒在前院散步,楼坱总是会恰巧有事到后院去;中午徐醒去承明殿或万寿宫,楼坱总是走在最后面,似乎是刻意不想被她看见;晚上更是奇怪,轮到楼坱守夜时他总能找到一个徐醒透过窗子看不见他的地方。
但他似乎又在悄悄观察她。
徐醒总能感觉到身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却又找不到是谁,只能将这道古怪视线的源头安在楼坱身上。
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徐醒自己先避着他的。若是主动找他,倒显得自己心虚。
徐醒感觉自己和楼坱之间有一层写着尴尬二字的屏障,但凤临宫中似乎没有人发现。徐醒又担心这一切只是她自作多情,也没有与任何人说。
倒是有一回徐望旌问起楼坱,徐醒发现自己对这个人竟一点了解也没有。
不行。徐醒看着殿外抱着一根扫帚老老实实跟着宫人们扫地的楼坱,用力摇了摇头。
不能再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