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望月1

“识海寻真?有这么邪乎?”

不得不承认当韩江枫说出识海寻真四个字的时候,左蓝一心里“咯噔”了一下。

“当然咯!书上就是这么说的。”

“你从哪看的书?拿来让我瞧瞧!”

“才不给呢,等着吧你!”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上次接触“识海”这个名词还是在姜晖刚过世不久。

既然轩佑在识海里见到了左涪卿,世上又当真有识海寻真的方术,那么是不是可以用识海寻真引出躲在黑暗深处的左涪卿呢。

既然韩江枫能描述得这么绘声绘色,事实肯定不像他说得这样简单,韩江枫平日里接触的人不少,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是固定的,一个人不可能突然就告诉你某件事情,必须得有前因后果,要么有事相求,要么就是你俩的关系突然升温,对方才会告诉你平时不会说的事。

“老周,帮我查一个人…对,清平县第二人民医院,陈九歌。”

过了两个小时,老周就把查到的个人信息发给左蓝一了,不得不说这周秘书的效率是相当之快,也难怪自己的老爹这么器重他。

三十二岁,省医大毕业,现在是县二院感染科主任,籍贯参东本市,父母双亡,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社会关系很浅。

能找到他的大学同学吗?

左蓝一打字问。

找到了几个。都说没印象了。

老周秒回。

毕业照呢?

过了半个小时,老周发来一张合影,即便查看原图依旧非常模糊,想要从中找到陈九歌十分困难。

对了少爷,您查这个人干什么啊?

老周顺带问了一句。

帮导师的忙。

左蓝一去点心铺子买了一包蛋糕两包蜜三刀,没有声张,独自去了望月桥头。

左蓝一去的时候恰巧碰上张云烟忽悠路人,三两句网上抄来的顺口溜配上这一身的算子行头,还真唬住了不少人。左蓝一将点心放在摊子角,上去就是一顿奉承,本来还将信将疑的路人听到张云烟居然这么有本事,纷纷掏出手机扫码加微信。

“你这又是卖人情又是送东西的,有求于贫道我啊?”等人们逐渐散去,张云烟终于得空搭理左蓝一。

左蓝一不慌不忙道,“张道长,我前几天儿就在想一个问题,每行每业都有秘而不宣的绝学,你说干你们这行的,是不是随便拿出一个来都是绝学呀?”

“切!”张云烟不屑地噘噘嘴,“你当干我们这行是砍瓜切菜啊,数术当然也分个三六九等!”

“比如说?”

“比如说你能不能有话直接说,拐弯抹角的谁知道你想干嘛!”张云烟气得吹胡子瞪眼。

作为一个醉心学术的道士,张云烟心里可太痒痒了。像左蓝一这样奇怪的命格实在太罕见了,他可是天乙贵人呐,究竟什么样的东西能把他损耗成这样?偏偏左蓝一请他帮忙还要绕着圈的说话。简直太气人了!

“真是瞒不过您呐,”左蓝一闭着眼就是一顿吹捧,求人问事儿,总得先把关系搞好了。

左蓝一没有直接提识海寻真,而是耍了个心眼儿,询问张云烟如何才能和附在他身上的左涪卿对话,这样一来他他就可以验证张云烟对他的态度了。

“我总得有个方向吧道长!您德高望重学富五车,定能为弟子指点迷津,我这两眼一抹黑地就算跑断腿也找不到门路啊,您说是不是?”

听着左蓝一油腔滑调的话张口就来,张云烟只觉得他嘴皮子上的本领又精进了。

“你要问这事儿,那自然是牵丝引魂和识海寻真,不过你这舅舅连鬼都算不上…”张云烟连连摇头,“悬啊。总得直到它是什么吧。”

左蓝一摊摊手,悲哀道,“合着无解了?道长——你真没骗我?”

“你小子!还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这两种方子要是管用我至于藏着掖着嘛我!你以为它是怎么秘而不传的?它本来就有毛病,用不好会出人命的!”

诶,坏了,说漏了。

“讲讲呗,张道长。”

“滚滚滚,收摊了,你是死是活关我屁事!”想到这小子找他帮忙又信不过他的样子,张云烟愤愤道。

上古四大方术有牵丝引魂,识海寻真,灵阵点灯,丝烬燃烟。

后两者在历史的银河里逐渐失传,已是真正的后继无人,而前两者虽鲜为人知,但并不代表无人懂得。越是会牵丝引魂和识海寻真的人越喜欢谣传这两种方术断了传承,比如——某个张姓道长。

这世间所有所谓的绝学都是两面性的,可以救人,亦能杀人。

兵荒马乱的时候,有人穷得叮当响,吃饱了上顿不一定能活到下顿,有人富得流油,拥有偌大的田宅产业,认命也好,不认也罢,就像一根扁担上的两只水桶,天生互斥,永远共存。直到一九一几年的时候,城里闹了场瘟疫,把这种平衡彻底打破了。

这一年张家死了十八口人,子孙里只剩了长房生的老大和外室生的老小。最后一口棺材落成的时候,灵堂里跪着张家的老大,他们家已经再没有多余的一分钱了。

人们总喜欢把灾难的原因归结到鬼神之说上去,上天要收人的年月哪管你贫富贵贱,只要阎王爷在本子上勾了名,任你是天王老子也难逃一死。

树倒猢狲散。临了,张望岳叫来最小的弟弟十一,只问了他一句话:

“是不是你?”

“是。”

是就是是。

没有多余的话。

“半斤是你带进来的吧。”

“是。我想弄死老二。”

那一天,张望岳在破败的院子里抽了一下午的烟,十一在他斜对面站着,如同一个等候发落的犯人。烟雾缭绕,在他和张望岳之间织起一层薄薄的纱。

十一在等,等张望岳发怒、咒骂、用拳打脚踢结束他稗子草一样的人生。受人欺侮的日子十一过够了,富人笑他出身卑贱,穷人恨他生在福中不知福,殊不知他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整天被呼来喝去的,像条狗一样。

平日里欺负他最多的便是“二哥”张望初。

没想到其他人也被这天杀的传染死了,死了也好,活该。

张望岳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怎么就没死呢?

算了算了,不后悔,够本了。

“和我把能卖的都卖了,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就走。”

张望岳许是真的想明白了,他心平气和地看着十一,仿佛在陈述不想干的人和事。

为什么这样说?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恨吗?你是张家的长子,最锦衣玉食的是明明你,张望岳,你不恨我吗!

“张望岳,你欠我的,你们全家都欠我的!你们都想让我死,现在死光了也是活该!”

十一不相信灭族之仇张望岳会毫无怨恨,比起自以为是的怜悯和谅解,十一更希望张望岳一刀捅死他。

十一直勾勾地盯着张望岳,直至烟雾散去。他想从张望岳的眼中看出一点点恼羞成怒,最起码是对他的愤恨,哪怕下一秒会抽出匕首刺穿他的身体,都会使他感到无比畅快。

偏偏张望岳没有。

“我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一样的血。”

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十一沉默了,张望岳也沉默了。夕阳斜照之下,对着那片被一把火烧干净的废墟,疫病、荣华、身份,以及那些有的无的亲情,全部被压灭在一场大火之中,最后剩下两个根本不可能相融的人。

“走吧,还要讨生活啊。”

张望岳拍拍十一的肩膀,站起身。

十一愣怔怔地仰视着张望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叫他什么。

只是觉得,他们之间不应该这样。

“走啊,愣着干什么。我命硬,能克死我也算你本事。”

张望月苦笑。

十一突然拍掉身上的土,一骨碌爬起来。

“你们家欠我的,你们全家都想让我死,现在家破人亡也活该!”十一嘶吼,重复着刚才说过的话。

张望岳没有说话。

“你就不恨我吗?你是大少爷啊!是我害了你全家!”

十一又说。

“我问你,我杀了你,他们能回来吗?”十一注意到张望岳没有像别人那样称呼他“十一”,或许在大少爷的眼里,这样的他根本都不配做人吧。

“你不杀我,我也不会跟你一起走。”

十一转身,不带半分犹豫。

“张望岳,你不杀我是你的事,别想指望我对你感激涕零。去南边吧,找份活,讨个老婆。”

论及血缘,他是十一的的大哥,但他又真的尽到了兄长的义务吗?真的了解自己的弟弟吗?印象当中,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盼着十一死,也没有在十一经历幻灭的时候哪怕递上一张纸,本就形同陌路,何必再生瓜葛?

张望岳佝偻着背,疲惫地吊着眼皮,目光森森。十一以为张望岳要拿东西打他,没想到直接一脚踹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嵌进破败的废墟里。

灰烬充斥鼻腔,十一干咳了好几声,双臂支撑在倒塌的房梁上,期望借助外力爬起来。

张望岳蹲下来,提着他的领子。

“我告诉你,跟着我,你才能活。”

这是他第一次离十一如此之近,他呼出的气吹在十一的人中位置,十一的面孔映在他凛冽的瞳孔里,张望岳是无比坚韧的,那份坚韧,不仅仅对于自己,还有整个张家。

“走吧,望言。”

那天,张望岳走在前面,影子越来越长,张望言跟在他的影子后面,木然地跟着。

张望岳没有回头看过,张望言以为他不了解自己,可他笃定望言会跟上。

一切就是那么的可笑,一个杀人凶手,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到头来居然要靠苦主庇佑。

“张望岳,带着我是个累赘。”

“我的累赘,我说了算。”

……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府宅没了,可是盯着他们的人还在,各种仇各种债被无限放大,牢牢地压在兄弟俩身上。

不久之后张望言才知道,那个可笑的家伙原来竟是自己。

张家倒了之后张望岳纠正过很多次,他是这家的长子,不是大少爷。

长子就该尽到长子的义务,父亲欠下的,他来偿。

倘若没有张望岳,他甚至活不过一个星期。

起初张望言还是直呼其名,渐渐地,张望言开始喊他望岳哥,因为直接喊哥实在太别扭了。

张望言自诩望岳他是唯一的亲人。陪伴他、保护他在数次流窜中还能苟延残喘的人,张望岳知道他心里膈应,再也没有提起过当年之事,只像寻常人家的兄长那样,在乱世中和他相依为命。

三九严冬,张望岳把麻布单衣裹在他身上,他瑟缩着,甚至无法控制脸部肌肉去挤出一个笑。下雪了,鹅绒般的碎琼乱玉披在兄弟俩的头上、睫毛上、肩膀上,宛如两个雪人。

张望言不由自主地斜靠在哥哥身上,哥哥会习惯性地抚摸他的头发。

张望岳说过,头发软的人心也软,所以他相信望言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张望言不敢掉泪,眼泪会结成冰碴子,冻在脸上,时间久了会冻伤。

他恨自己,恨自己偏偏要和一衡扯上关系,恨自己当初贪生怕死,非要跟在一衡身后,若不是那些错误的抉择,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依赖于他了吧。

“望言,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是兄弟?”

……

“能不能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张望言想说谁也不欠谁的,话在嘴边挡住,终究没说出口。

……

这些年里我欠他的还少吗?

用这种方式让我永远沉溺于悔恨与自责当中,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张望岳?

张望言只是扪心自问,这些年走南闯北,是否有那么一刻,张望岳对他起过杀心,或者想过要把这个累赘甩掉。

“望言,家里的腊梅花该开了。”

张望岳凝视着远处。

腊梅花里有他生命中应得的东西。枝干焦了,那些东西化作齑粉,随风而散。

“望岳哥,我们总不能这么流浪过一辈子吧。”

我们?

张望岳敏锐地捕捉到这样一个词汇。

雪还在下,张望言也说不准他们到底还能走多远,但同样是讨生活,多多少少存有一点私心也说得过去吧?至少——有张望岳的地方就有家。

“等疫病过去,咱们就在四方桥摆个卖点心的小摊,自己养活自己,免得再去流浪,怎么样?”

“…好。”

后来,张望岳在卖点心的同时讲起了相声,他的故事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无论什么样的故事,他都能笑着讲出来,和看客一起去玩味。

相声说得久了,望言渐渐觉得其实哥哥本就是故事的主角,给张望岳做配,他也心甘情愿。

他们像过街老鼠一样被巡警撵,又像艺术巨匠一样被社会名流请上台面,最后,他们拥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一笔小钱。

好像无论多难的事情,张望岳都能做到,而且完成的非常出色。

譬如登山的时候,只要抓紧张望岳的手,就再也不用担心跌落悬崖。

“望岳哥,我想求你件事。”

我带着试探性的语气问他。

“你说。”

“今天晚上,你能不能不把我当弟弟?”

这句话可太蹩脚了。

张望岳注视他良久,一如当年静默无言的下午,几年时间过去,他的眼睛沧桑了许多,不似当初那般皎洁,看向张望言的眼神里也多了几许复杂的意味。

“关灯吧。”

相顾无言。多年的默契使然,二人之间已经再无需多言。

那夜之后,张望言改名妄言。

在四方桥的时光是张妄言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张望岳大妄言六岁,战争开始那年他刚过完二十八岁生辰。

张妄言曾天真地以为他们会在四方桥待上十几年甚至一辈子,原以为会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寸步不离,原以为会将故事一直讲下去直到讲不动了为止,原以为再也没有什么会将二人分离。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征兵的告示一层叠一层黏在墙上,扯掉了,却撕不动。

那天下着大雨,窗户关上又被吹开,张望岳坐在他对面,没有点灯,妄言看不清他的脸。

“我想去参军。”

张望月开口。

“放心吧,我命硬着呢。”

或许在张望岳的心里,永远都有比生命更重要的存在吧。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带着钱留在四方桥。

“我不想回来之后还是两个穷光蛋。”

下半辈子,张望岳想歇一歇。

他们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坐了一夜。天刚蒙蒙亮,雨停了,张望岳推开门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如果你不想待在这里的话我叫人夜里送你出城,记得走水路,查的松……

“这把枪你带上,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开枪……”

“如果能胜利,望岳,我在四方桥等你……”

“好。”张望岳一如既往地说。

“望岳,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撑不到那天,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张妄言恳求地看着他,接着,提出了一个看上去有些离谱的请求。

“你那么会讲故事,如果我没有撑到战争结束,你能不能为我们的故事写一个结局。”

“最圆满的结局。”张妄言补充。

张望岳答应了,没有食言。

……

张妄言听了他的话,拿着这些年攒下的钱开了一座茶馆,收养了被敌军抛弃的孤儿,一面教他讲相声,一面等待着战争结束的消息。

张妄言承认,他的故事不如张望岳讲得好,归根到底他只是在讲故事,而张望岳,讲的是心境。

说起来张妄言从来没有想过独自一人熬过十四年风雨如晦,支撑他一路走下去的可能只有张望岳了,他好奇这么多年之后张望岳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穷光蛋一个,还记不记得四方桥的约定。

可惜后来他逐渐记不得张望岳的样子,声音,以及皮肤的温热。

张妄言我都打算好了,如果张望岳不回来,就让他的子子孙孙一起等,他死了,就让他的后代等一个叫张望月的人的后代。

说归说,他还是要好好生活的,毕竟他和张望岳打赌,以后谁先熬不住去了那边,必须在奈何桥头先候着,若是先着急喝了孟婆汤,就诅咒他下辈子投胎变猪。

他赌赢了,先走的是张望岳。

张望岳死了,世界上剩下的,也就只有孤零零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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