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破碎,三人的目光齐齐投向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苏无音望着窗内那个披着外衫,伏案书写的病弱身影,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她恨了数百年的那个人。
烛光勾勒出他苍白的侧脸,握笔的手指清瘦得可见骨节,那病弱的神态与她记忆中那薄情寡义的面孔判若两人。
“这是……他?”苏无音喃喃道。
“你问的是申玉郎,还是眼前这个申大公子?”宁非榆的声音平静。
“我记忆里的他……不是这样的。”
“没有这般病弱,是吗?”宁非榆看向她,“你追寻他数百年,妖气早已侵蚀他的魂魄。他的每一世都活不过弱冠,这一世也不例外。”
“我……我一直藏在他的香囊里,”苏无音声音发颤,“我不知道会这样……”
宁非榆不再多言,只对程迹道:“你先在外面守着。”随即带着已化出实体的苏无音推门而入。
正在写字的申大公子闻声抬头,见两个陌生女子闯入,惊得就要唤人。宁非榆一个眼色,苏无音指尖轻点,一道禁言咒已落在他身上。
“不必惊慌。”
宁非榆走上前,朝他行礼。
抬头后,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惊恐的申大公子:“我们此番叨扰,是有要紧事想与公子相商。”
她微微侧身,让申大公子能看见身后的苏无音。
“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让公子感到虚幻,但请相信它是真实的。这位娘子称,某一世的公子曾负她极深,并对她犯下不可饶恕之过。今日前来,只为求一个真相。”
“若公子愿直面过往,便点头。若不愿……”
宁非榆话音未落,申大公子已急切地重重颔首。
“好。”
宁非榆看向二人:“既如此,需你们二人放下戒备,我会引导你们的灵魂,回溯至关键的那一世。真相如何,自有公断。”
苏无音与申大公子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难言的情绪,但最终,都点了点头。
“手。”宁非榆言简意赅。
申大公子略一迟疑,伸出手。苏无音的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放了上去。
宁非榆立于他们身侧,她指导苏无音让她以自身与那段过往关联最深的记忆为引,施展法术。
咒文声中,两人紧握的手掌间泛起柔和的光芒,整个房间的景物波动、模糊、最终彻底改换。
……
强光渐散,宁非榆缓缓睁眼,已置身于空旷之地。
略定心神,她便循着那缕与苏无魂魄相连的气息朝前走去。
穿过垂柳依依的河堤,在一座临水而建的石亭中,她看见了那两道熟悉的身影。
此刻的苏无音一身素雅襦裙,正将一枚绣工精巧的香囊塞进书生打扮的申玉郎手中。年轻的申玉郎眉眼清朗,紧紧握着香囊,眼中满是不舍。
“此去京城,定要保重。”苏无音轻声叮嘱,“我等你回来。”
“无音,待我高中,必凤冠霞帔迎你过门。”申玉郎语气郑重,“你定要等我。”
宁非榆静立不远处,望着这情深意重的别离场景,内心疑惑为什么这一对有情人再见面便是以仇人的身份。
她目光微凝。
这真正的转折,恐怕就发生在申玉郎离开之后。
又一阵强光。
宁非榆缓缓睁眼,周遭景致已变。她正站在一条泥泞的官道旁,此时天色已晚,细雨迷蒙。
抬头望去,便见前方不远处有家客栈,旌旗在湿风中微卷。
她略一定神,便锁定了那道属于申玉郎的气息,正存在于客栈之中。
她举步走入。
客栈内颇为热闹,许多避雨的行商旅人围坐,中央则聚着几位书生模样的人。
原来店家正在举办即兴对诗赛,对上最多联者便可免去今日食宿。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正是目光清亮的申玉郎。
“好!这位公子已连对四联!”掌柜笑着抚掌,“最后一联,若能对上,今日食宿全免!请听上联——‘寒江孤影,雁字回时霜满路’。”
此联意境苍凉孤寂,颇为难对。申玉郎凝眉沉思,周围安静下来。时间一点点过去,他额头渐现汗意,似乎一时难以觅得佳句。
宁非榆静立人群之外,见状她上前几步,压低声说:“故人远,渔歌歇处月盈舟。”
申玉郎耳朵一动,眼中豁然开朗:“‘故人远,渔歌歇处月盈舟’!”
此句一出,意境相合,对仗工整,满堂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喝彩声。
“妙对!妙对啊!”掌柜连连称赞。
申玉郎却并未居功,他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他的目光掠过商贾、文人,甚至在一些气度不凡的长者身上停留片刻,却独独没有落在近处那个看似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孩身上。
宁非榆就安静地站在他不远处,看着他如同无头苍蝇般寻寻觅觅,心中不由掠过一丝无奈。
“这副身躯,行事果真诸多不便。”她暗自摇头。
眼见申玉郎寻不到人,面露困惑,正准备向掌柜致谢后离开,宁非榆终是主动上前一步,仰头看着他,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下联还对得上耳吗?”
申玉郎闻声低头,这才真正注意到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女孩。
他先是一愣,随即猛地反应过来,眼中瞬间盈满难以置信的惊愕:“刚刚是,是小娘子你?”
宁非榆对他的震惊不以为意,只淡淡道:“出门在外,互相帮衬而已。雨尚未停,郎君还是先去休息吧。”
申玉郎脚步顿住,内心挣扎如潮水翻涌。他旋身,对着那抹即将隐入廊柱后的纤小身影拱手,语气带着十二分的诚恳与窘迫:
“小娘子请留步!恕在下唐突。只是,”他略显局促地斟酌用词,“方才那句‘渔歌歇处月盈舟’,意境高远。在下斗胆,可否请姑娘……再赐教几句?”
宁非榆回身,抬眸看他。
“郎君想如何赐教?”
申玉郎见她应允,眼中闪过喜色,忙引她至一旁稍显安静的空桌坐下,自己则正襟危坐,如同面对书院夫子。
他略一思忖,道:
“不若……便以这窗外夜雨为题,不限格式,随意接续几句可好?”
“嗯,那便郎君为先?”
“在下献丑了。”
他走至廊下望向门外夜雨,沉默片刻,轻声吟道:
“苔阶暗涨夜来雨,帘幕惊秋烛影深。
锦瑟无端侵晓梦,云罗何处寄离魂。
残荷滴碎三更漏,孤雁啼穿万里云。
若使璇玑能暗转,不教星月隔重尘。”
宁非榆静静听完,目光掠过窗外雨幕,随即吟出一阕:
“簌簌潇潇,暗度林梢。
更那堪、风卷江涛。
孤灯照影,冷砚凝膏。
对一窗寒,一庭寂,一壶醪。
浮生若寄,世事如潮。
任青衫、雨渍尘销。
东坡种菜,南郭诛茅。
但心随云鹤,意骋星霄,身寄渔樵。”
词音落定,满室寂然。
“好词!”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击节赞叹,“格律严谨且不论,这意境由景入情,由情悟道,从夜雨潇潇直写到超然物外,浑然天成!”
“妙啊!但这……这竟是出自这个小娘子之口?!”另一旁的旅人满脸难以置信。
听着周遭毫不掩饰的惊叹与夸赞,宁非榆面上虽依旧平静,心底上却是无比的心虚。
这首词,并非她所作,乃是千年前她在师兄青阳神上的书阁中偶然翻阅到的散佚之作,觉得意境空远,便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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