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很疼

迎头相撞的举措果然让摩托车手产生了片刻犹豫。

高速行驶中的任何插曲都能轻易造成翻车,车手在偏车头还是踩刹车中纠结了一瞬,摩托就连人带车,几乎是擦着大G的保险杆,一起甩了出去,重重砸在墙根。

解决掉前面的拦路虎,后面还有一只穷追不舍的恶狼。

——砰!

又一声枪响。

子弹卷起一道劲风顺着狭长的街道直冲过来。

还好不是性能优越的手枪,射程和穿透力不占优势,这次子弹只打碎了一半后玻璃。

Ethan现在必须专注,他没有办法分神去看文璟,只能听着身边变重的压抑着颤抖的喘息干着急。

从发现被跟车到被撞车,文璟的情绪一如往常,基本就是一潭死水,除了心烦如落叶般轻点水面,荡开一圈转瞬即逝的涟漪。

但那颗射向Ethan的子弹,将死水变深海,激起惊涛骇浪。

在如此凶险的处境下也没有一丁点害怕的文璟,心却在那一刻仿佛被一根细线吊起,拽到了嗓子眼,线的另一端正系着Ethan。

舍不得。

小鬼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期望成为的大人,文璟甚至亲手为这个成长的过程添过一捧土,也许这捧土微不足道,他也依然舍不得这棵萌芽夭折。

所以,行将就木的枯树,孤注一掷以身庇护。

又一发子弹打到车身,文璟扯松安全带,转身单膝跪在座椅上,借椅肩做支撑单手持枪。

Ethan隐约听到液滴砸在皮质座椅上的闷响。

是血吗?还是…汗,是汗吧,拜托了…逃避着理性给出的答案,Ethan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虽说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文璟至少能足够冷静地微调方向和角度瞄准,以提高射击成功率,这要归功于占了上风的平稳的好心态。

哦不,也许并没有那么平稳。

他有愤怒。

心有余悸不可控制地变质,膨胀成愤怒,将文璟整个胸腔的水分都烧干了。

砰——

人在精神高度集中时无法精准把控时间,从撞碎的摩托零件砸到车上,到右耳短暂耳鸣,Ethan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几秒。

即便在耳鸣中,Ethan也能听到身后跟着一连串各种材料与地面摩擦的噪声,回过神时,白色福特的左前轮已经被文璟一枪打爆。

“我靠!!打中了?!Vincent你也太厉害了吧!”他几乎是立刻从耳鸣的痛苦解离出来,雀跃到想要原地庆祝。

“嗯…看路,要撞到垃圾箱了”,文璟听不出情绪沙哑没有中气的声音掐断了Ethan想转头的意图,“见到警察再减速。”

肾上腺素回落至正常水平,顷刻间,疼痛如巨浪般将文璟整个卷了进去,剥夺着他的氧气,扼制着他的呼吸,可怜的嘴唇被牙齿咬得血痕斑驳。

除非Ethan能钻进文璟的脑袋里,不然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本来要爆掉的可能是某人的头,也不会知道那颗脑袋依旧完整算是沾了他的光。

惹上官司事小,文璟怕的是杀死□□成员后来自□□无休止的报复,他自己可以豁出去不计后果,但他不愿将小鬼牵扯其中。

如果人死后,灵魂会像车辆到达终点站一样,停靠在生命的尽头,那文璟希望在那里遇到的Ethan会是个讲不出遗憾故事的幸福老人。

终于在几个路口之后,两人与“十有**赶不上趟”,“暴力执法丑闻满天飞”的警方汇合。

车一停下,他们就因为持枪被分别控制,连交流一下心得感慨一下人生的机会都没有。

其中一辆警车前,Ethan被两个黑壮的肌肉Sir汉堡肉一样挤在中间接受问询,他现在理不清头绪,除了烦躁地抱怨以外什么都不想说。

“我tm是犯人吗?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去审该审的人啊!我朋友受伤了!受伤了你们看不见吗?!他可能中枪了!先送他去医院!救护车呢?救护车呢?!我tm在问你们该死的救护车呢?”

“你朋友没中枪,救护车在路上,他是轻伤,你着急没用,先配合回答问题”,警官钳住Ethan的胳膊防止他挣脱。

“回答你个屎!”Ethan红着眼骂道。

隔着有段距离的另一辆警车,后座车门大敞,文璟靠坐在里面,有伤在身也没能受到太多优待,开了枪即便是受害者,至少在了解清楚情况前都不会有自由行动的空间。

Ethan卯足了劲从两堵人墙的夹缝中窥探文璟的状况。

文璟垂在身侧的左臂靠近腕骨的地方,有几道被碎玻璃划出的细长血痕,视线上移,血水浸湿衣服顺着短袖袖口往下滴,血滴积少成多汇聚成涓涓细流,沿着没有血色的皮肤流向指尖,落在车边的地上。

从这个角度,Ethan看不见文璟左肩被一片玻璃扎得可怖的伤口,只靠着红了大片的短袖想象伤口的惨烈。

即便文璟虚弱如此,哪怕和横眉立目的警察一坐一立,还是处于弱势的一方,也削弱不了他端起架子时的那股压迫感

Ethan似乎看到了一点他不曾见过的,立于云端触碰不到的文璟,云端应该很冷,冷到凝固了他的血液也磨灭了他的心跳。

不知道文璟是怎么交涉的,也就三两句话功夫,身边警察的态度忽然恭敬起来,并叫来了他的上级。

另一边,出口成脏的Ethan不仅没被进一步控制,反而突然被松了桎梏一身轻松,警察胸前的对讲机里正乱糟糟地说着些什么,他没心思听进去一句,腿比脑子更快一步,径直奔向文璟身边。

Ethan担心又着急,他半跪在车边,手在文璟身上忐忑又克制地摸来摸去,他哭得声音颤抖语无伦次,说话都结巴了嘴也停不下来,“Vincent!Vincent,好多血…好多血…醒醒,Vincent你醒醒,不要吓我…不要吓我…怎么就流了这么多血呢…这得多疼啊”,对文璟说的话和自言自语胡乱穿插在一起,他又去擦不停顺着文璟额头上的青筋往下淌的冷汗,手停在文璟紧咬的唇边说:“你咬我,咬我吧,别咬自己,啊?”

文璟疲惫地闭着眼,只觉得一阵阵缺氧眩晕,听觉很模糊,倒是没觉得有多疼了,他小幅度地张合嘴唇,“嗯…我还好…没事的…你安静一会…我很累,想睡…睡会儿…”

“好,好,我安静,我安静”,Ethan捂着文璟体温流失的手不停哈气,他不敢让文璟彻底睡着,尽力克制着慌张,小声说:“但你坚持一下,别睡,救护车马上到了,我都听到声音了,你再坚持一下,别睡着好不好?求你了…”

救护车晚了几分钟抵达现场,文璟半昏半睡靠在Ethan肩上,血蹭了他一身,低微不连贯的气息像是尖刺,横卡在Ethan喉咙里。

在偶然飘回身体的神智里,文璟意识到,原来正在发抖的不是自己而是Ethan,小鬼这回应该吓得不轻,迷迷糊糊里,他突然十分庆幸,庆幸那天晚上的自杀计划被Ethan搅乱,不然要给小鬼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了。

幸好文璟的伤口只是看着狰狞了点,并不深,也没有伤到筋骨和脏器。

手术没一会就结束了,但因为文璟有遗传性血小板减少症(非血友病),血流得多了些,身体损耗很大,他睡了很久,期间Ethan寸步不离。

比起狼狈虚弱苍白萎靡的文璟,Ethan自己身上倒是连块明显的淤青都没有,作为一个十分感性的生物,他的眼泪又开了闸,吧嗒吧嗒直往大腿上砸,哭得六神无主。

医院里的灯光总是照得人心神不宁,他坐在那觉得屁股下面有钉子,站起来身体又像被灌了水泥,怎么都难受。

Ethan完全没有困意,偶尔的活动也只局限于病床周围两三步的范围,他的情绪低落至谷底再艰难爬回平静然后又一落千丈跌回去…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就这样从凌晨生生挨到下午。

文璟睡醒一睁眼,Ethan好容易流干的眼泪又开始有往外挤的冲动,“你醒啦!太好了!”

“嗯”,文璟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文璟摇摇头,“律师,咳咳咳…”

“先喝点水”,Ethan欲盖弥彰地抹了把眼睛,装作无事发生地把床头柜上的水递过去,接过文璟的话说:“早上Elizabeth小姐来过。”

Elizabeth是文璟的私人律师,文璟对她的信任度极高,合同也签得十分慷慨,因为她确实是一位业务能力无可挑剔的顶级律师。

半夜一收到消息,Elizabeth就买了最早的航班从纽约飞过来。

“她了解完情况就离开了,说等你醒了通知她,我…要不我先给她回个电话吧?顺便叫医生过来”,Ethan决定出去透口气分分心,以舒缓情绪。

文璟看着Ethan那张快绷不住的脸,唇角微翘,说:“去吧。”

医生查看了文璟的身体各项指标,一切正常,便只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允许他明天出院,整个过程花了大概二十分钟不到。

前脚医生护士刚走,后脚Elizabeth就进来了,Ethan跟在这个身着正装,栗色头发盘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副猫眼型无框眼镜,穿着高跟鞋也和自己差了大半头,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身后,却几乎被她的气场完全隐去了存在感。

Ethan打完电话去走廊尽头的露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然后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往回走时正好和Elizabeth在电梯门口撞见,他不禁又一次感叹她的效率。

“好久不见啊老板,又进医院了”,上次见面还是文璟自杀失败之后,整理名下资产确认条款。

她是文璟当初挖空心思从纽约某头部律所撬过来的,文璟欣赏她的学识和经验,并乐于学以致用,对他来说Elizabeth亦师亦友,在文璟的社交关系里也就只有她能一边给老板打工一边随口教训老板。

“好久不见,Ellie,辛苦你跑一趟”,文璟有一点抱歉,但不多。

Ellie是她在非正式场合更喜欢被叫的名字。

“是辛苦呢,教训完儿子床都没睡热,就赶过来给某人收拾烂摊子”,这种扯皮为主没有技术含量的案子对Elizabeth来说的确是个烂摊子。

“快放暑假了,事情处理完给你放长假陪孩子,怎么样?”文璟揶揄道。

“得了吧,我宁可上班上到过劳死”,Elizabeth一想到要7天24小时围着家里小的转就一身恶寒,“言归正传,关于指控和被指控的内容,我会处理好的,不需要你们出面,但你们暂时不能离开德州,不会很久的,放心。”

“被指控?”Ethan惊讶和不解。

“危险驾驶,非法持枪”,Elizabeth淡淡地说。

“这不公平!”听起来很像是重罪呢,Ethan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我们会不会…”

会不会被抓,会不会判刑,上诉会不会成功,会不会留案底…

“当然不会”,Elizabeth断言道,她像是在法庭上听到对方律师说“我可以向上帝起誓我的当事人如何如何”一样,心里升起一股带着傲慢的不可思议,想笑却出于职业素养必须忍住。

她推了下眼镜,短暂停顿后耐着性对这个冒犯到她专业能力的问题进行补充说明,“不仅如此,我们还将起诉当地警局,玩忽职守,效率低下,暴力执法…”

“别担心,你可以永远相信站在法庭上的Ellie”,文璟对看向自己想要确认安全感的小孩说,“在她的领域里,只有她让别人束手无策的份。”

Ethan一脸崇拜地点点头不再插话,Elizabeth和两人过了一遍后续流程,放下一个装着住处和新车信息的文件袋便离开了。

一天不到就妥善安排好一切,Ethan觉得她简直就是广告里夸大宣传的那种无所不能的未来智能机器人。

“眼睛疼么?”文璟问沉默的Ethan,“冰箱里应该有冰袋。”

Ethan先摇摇头又点点头,本来好好的,被文璟这么一问,他眼眶又酸了。

泪点奇高的文璟并不总能理解Ethan的眼泪,他无奈笑笑,问:“怎么一直在哭?”

“疼”字被Ethan紧抿的唇瓣压扁,充血的毛细血管让他整张脸,连带着耳朵和脖子都是粉色,淡蓝的眼睛湿得一塌糊涂,薄薄的眼皮颤抖得厉害,眼尾红得像是要滴出血。

“疼?哪伤着了?”

“肩膀疼,心也疼”,Ethan一边胡乱摇头一边说,不张嘴还好,一张嘴哭腔就彻底露馅,连语调都飞了,他又说:“我没有受伤”,然后便哽咽过度难以继续。

前言不搭后语,文璟听得一怔,迅速抽丝剥茧后,他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在问:

他是在为我疼吗?

我很疼吗?

在磕磕碰碰的年纪,尤其是夏天,文璟也和别的孩子一样,身上常有摔得血土黏浊的伤口。

当他难过地去找大人,没有抱抱呼呼举高高,只有“不好好走路,自己爬起来,就知道贪玩淘气,你是不知道你的血很难止住吗?永远学不会吃一堑长一智,自讨苦吃不许娇气不许哭鼻子”这样冷言冷语的教育告诫。

家里的大人很忙,所以文璟必须要懂事要让人省心,当然这只是最基本的,他还要优秀,明明已经很像个小大人了,是运动系统还未发育完全的原因,为什么要对他如此苛刻呢?

没收天性是一项十分残忍的行为,无论对象是小孩子还是成年人。

小到摔跤磕碰,大到人生碰壁,文璟没有精神依靠,所以他不再哭,不喊疼,无论是面对身体的伤还是心理的伤。

喊疼不会加速伤口愈合,只会浪费体力心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文璟有了能将自己的精神与身体的疼痛短暂剥离开的能力,或者说,一种基于逃避的心理障碍。

“你总说没事,可是…可是怎么会没事呢?怎么会不疼呢?”Ethan垂着头用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说,“我都不知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才能让你好受一点…”

因为习惯了将脆弱与难过转化为藏在皮下深浅不一的裂痕,从委屈怨怼再到麻木沉默,文璟最终失去了袒露感受这项技能。

突然有个人替他喊出疼,替他掉眼泪,感受他的感受,想要抚慰他的伤痛,他的心里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十分陌生却让人上瘾。

“我可以抱抱你吗?”Ethan问。(Can I give you a hug, please?)

文璟张开手,腾出空间对小鬼说:“过来吧。”(Come here.)

Ethan侧坐在病床边,避免将自己的重量压在文璟身上,小心地远离他的伤口,哭脸藏进他的颈窝,双手环绕过他躺久了有些僵硬的腰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轻抚,嘴里念念有词道:“It’s okay, it’s okay…”

It’s all gonna be okay. I will always be here for you, Vincent.

小鬼温暖的体温混着悲伤的气息裹挟上来,明明伤口都不疼,文璟的心脏却在隐隐作痛。

怎么就能哭得让人如此心疼呢?文璟抬手轻轻搭在小孩的脑袋上顺毛。

“是挺疼的吧”,他苦涩地呢喃了一句,然后自然而然地侧头轻吻了Ethan的头发。

BGM: Prisoner——Ashlee

傻宝,如果你离开Ethan,你就是他的遗憾回忆了

为什么璟一枪就能打中?别管别质疑,开个小挂~·~

你俩快谈吧快谈吧快谈吧,求你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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