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这样不温不火地过了一个月,初雪晴的活计也越做越熟练,寻常日子里除了霜华偶尔会对几个小丫鬟颐指气使,也还算顺心,但仅仅是顺心还是不够的。
初雪晴偶尔会在赵嬷嬷面前稍作表现,希望能让她注意到自己,能有什么契机调到老夫人院子是最好的。
今日世子的表兄苏晟杰来府中作客,赵嬷嬷叫了霜华和初雪晴前去服侍。
世子身边只有墨语跟着,墨语见两个小丫鬟前来服侍,眼中闪过刹那的疑惑,但也并未多问,交代了她们去沏茶。
表兄苏晟杰看上去是个洒脱俊逸的书生,比世子大一些,已经稍显成年男子的气质了。
他先是代父亲道歉,说父亲新任吏部左侍郎,公务繁忙,也就没有来探望他这个唯一的外甥裴霁曦。
苏晟杰的父亲苏大人是先夫人的庶兄,本就没那么亲近,所以以前往来也不甚多,连苏晟杰也是侯府安顿了这么长时间,才头一次上门来。
裴霁曦但笑不语,他知道这薄凉的亲缘也没什么可结交的,定远侯树大招风,朝中的文臣都不愿往来,以免落得个勾结武将的名声。
霜华从初雪晴的手中拿过茶壶,上前为两位斟茶,沉默的空气中只听见茶水的流动。
苏晟杰也不因裴霁曦的沉默而感到尴尬,只是问道:“曦儿的书院可选好了?京中的书院我都有些相熟的先生,可以为你推荐一二。”
裴霁曦端起刚斟好的茶杯,慢慢饮了一口,才答道:“祖母已为我请了韦浩骞老先生来授课,他当过武将,也有一身学问,比书院的先生更适合我。”
他没说出口的是,京中书院多是达官显贵,定远侯为了避免结交文臣的嫌疑,也特意没有让他去书院学习。
苏晟杰又笑道:“也好,书院多是教授文章,于你作用不大。对了,老夫人从邺清带来的盐渍牛肉我母亲很喜欢,只是她怀有身孕,在家养胎,不便上门道谢。”
裴霁曦平静道:“舅母是邺清人,祖母也是顺路带些,为她解解乡愁。”
“虽然母亲是邺清人,可我从未到过邺清,听闻父亲是在为姑母送嫁的时候,在邺清结识的母亲,有机会真想去邺清看看。”似是突然想起在裴霁曦面前,提到他去世的母亲,有些不妥,苏晟杰忙止住了话头。
裴霁曦出神片刻,他的母亲孤身一人嫁到侯府,就连香消玉殒的时候,也只有舅父这个庶兄的信件问候。
苏晟杰又客套地问了问定远侯和老夫人的身体,裴霁曦也只是一问一答,赶客的意思非常明显,苏晟杰也没有其他话题可以继续,只得找借口告辞了。
苏晟杰走后,初雪晴本想就顺势退下去,因世子本也不喜丫鬟伺候,但是霜华却在她想退下的时候偷偷拉了下她的衣角。
初雪晴瞬间明白,如果她走了,霜华也没理由留下了。
可裴霁曦显然没有初雪晴这么善解人意,他从红木椅上起身向外走,霜华急忙跟上,问道:“世子可需要奴婢随侍?”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期待。
裴霁曦撇了两个小丫鬟一眼,淡漠道:“以后没吩咐,你们就不要过来了。”
霜华瞬间真的成了霜打了的似的,只得规矩遵是。
初雪晴思索一番便明白了,看来让她们两个来伺候,也只是赵嬷嬷的意思,世子并不想有丫鬟在身边服侍。有个这样省事的主子,初雪晴倒是乐得自在。
*
冬日的第二场雪在夜间悄悄在地上铺满,翌日一早,满目所及皆是茫茫白色,寒意随着冰雪的到来又加重了。
就在下人们忙着扫雪的时候,刘管家到世子的院子里来,把大家都叫到了一起。
老夫人不久便到了,面色凝重,审视着大家:“昨夜酉时之后可有人见到世子了?”
大家都默默左右互看,但也无人出声回答。
老夫人声音愈加严厉:“世子不见了,可知你们都是什么后果?”说着便唤人上前,只见几个拿着长棍的小厮面色凶煞地走到前方。
这时世子身边的小厮轻风倏地上前跪下:“老夫人,世子昨夜收到师父的传信,说是白峰山一聚,才出去的,不过世子说一个时辰便回,不让我等声张。”
世子另一个小厮墨语见状也默默跪下,但并未言语。
老夫人气地跺了跺手中的拐杖:“胡闹!侯府在京中如履薄冰,他行事却这样不着调,若让人抓住什么把柄可如何是好!”
赵嬷嬷上前劝道:“老夫人,现下还是赶紧找到世子要紧,若被有心人知道世子失踪了,安个逃京的名头,对侯府不利啊!”
老夫人伸手指向世子院子的下人们,厉声喝道:“你们统统给我去白峰山找世子去,找不到就都发卖了去!”她叹了口气,又补充道,“都从后门分批出去,不要引人注意,切莫声张!”
众人忙遵照老夫人的吩咐,分好了组,向白峰山奔去。
*
白峰山位于京城西边,本是狩猎的好去处,但是冬日渐冷,也就罕见人至。
经过一夜的冰雪肆虐,白峰山已经满满覆盖了厚重的白色,灰色的树枝上也担着一团团的雪色,满目荒凉。好在今日并没有什么风,初雪晴和腊梅跟着世子的小厮墨语一起行动,山林中只听见几人踩雪的咯吱声,还有明显疲累的粗重喘息。
与其说担心世子的安危,初雪晴更担心自己未知的命运。
寒意透过她的袄子钻进皮肤,她却仿似忽视了周身的温度,专心地边走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忽而听到前方有人喊,似是找到了世子的踪迹,墨语听到,让她二人先在这里寻找,他前去看看。
初雪晴和腊梅循着两个不同的方向继续寻人。初雪晴忽而看到身旁的树上有一丝血迹,看样子应是不久之前留下的,她便循着血迹探看。
只是走着走着,不料走到了山林的边缘,她拨开眼前被雪覆盖的冬青树枝,脚下一滑,她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虽则冬日的袄较厚,山坡也布满冰雪,但是在冰雪之下有很多枯树枝,在初雪晴终于落地后,发现自己身上的袄也破了,手上已经被划了好几个口子。
寒意让她忽略了疼痛,她的心跳急促,不仅是被突然的变化吓的,更是想到,她循着血迹摔下了山坡,那世子是否也有可能是摔下来了呢。
她望向上方,不知腊梅是否发现她已经不见,可她也等不及别人发现她,想想刚才的血迹,她必须尽快找到世子。
她的膝盖刚才磕到了,每走一步都伴着疼痛,拖着受伤的身子,边走边喊着世子,可却得不到回应。好在每隔一段距离,总能发现血迹。
不知走了多远,远到除了寒意,饥饿感也随之而至。
终于,顺着血迹的路线,她发现了一个山洞。
进入山洞,只见裴霁曦躺在一堆稻草之上,脸色苍白,双眸紧闭,玄色衣袍上也破了几道口子,右手上有些许血迹。
初雪晴走近唤着“世子”,可裴霁曦没有丝毫反应,初雪晴只好将手放到他肩上轻拍,可碰到他肩膀的时候,他喉咙嘶哑发声,初雪晴才发现他左肩受伤了,玄色衣袍颜色深,不显血迹,可是看样子伤势不清。
她轻轻拨开裴霁曦的衣服,慢慢露出肩膀,看样子是箭伤,箭应该已经被他拔了出去。她又检查了下裴霁曦其他地方,发现他的右腿也受伤了,应该也是箭伤。
周边没有可以止血的东西,初雪晴狠狠心,解开自己的外袄,撕下中衣的衣角,找一些干净的雪浸湿一块布,帮他清理了伤口,又撕了些布帮他包扎。
简单包扎过后,裴霁曦仍没苏醒的迹象,四周静悄悄的,好似也没有人找到他们。
她伸手轻碰裴霁曦的额头,果然是发热了。
她把周围的枯草往裴霁曦身上铺了铺,又用湿布为裴霁曦擦了手心降温,随后放在他的额头上。
看裴霁曦的情形,她决定还是先在洞里待着,好在她沿途都留下了记号,希望能有人顺着记号尽快找到他们。
虽然洞内避风,但是仍难抵挡冬日的寒意,她用火石点燃了些洞内的干木,坐到了裴霁曦身边。
可困意上来的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她就歪在了裴霁曦身旁。
*
裴霁曦睁眼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蜷成一团,躺在自己身边,她的头发散乱,眼眸紧闭,嘴唇微张着,干瘦的面庞染上些灰渍,手上有些许划痕,更显可怜。
他认出这是自己院子里的丫鬟,可又想不起她叫什么,想要发出些声音,只觉喉咙干哑发痒,没忍住便咳了起来。
初雪晴听见咳声被惊醒,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裴霁曦身边,急忙坐起:“世子,您可好些了?”
裴霁曦伸手指了指自己腰侧的水囊,初雪晴帮他解下水囊,可发现里面已经没有水了,她站起身来,膝盖上的伤已经不疼了,她便走出洞外,取了些干净的雪,放入水囊之中,将水囊靠近火源,待雪化了,慢慢扶起裴霁曦,想要喂他水喝。
裴霁曦却伸出右手,拿过了水囊,自己喝了起来。喝完水,他看了眼初雪晴干裂的唇,把水囊递给她道:“你也喝点。”
初雪晴应声,犹豫了一下,举起水囊,隔空向唇中倒了些水。
“可有人和你一起过来?”裴霁曦问道。
初雪晴摇了摇头:“我们一起出来寻您,可我中途跌落山坡,和其他人走散了。”
裴霁曦眉头紧蹙,思考片刻,用手撑住墙壁,试图站起来。
初雪晴连忙上前扶他,可裴霁曦没等她扶住就又摔倒了,他的腿伤还不足以支撑他站起来。他叹道:“罢了,还是等人来吧,你身上可有吃食?”
初雪晴抬眸,略显窘色:“来时墨语身上备着吃食,可我们走散了,奴婢身上什么都没有。”言罢,又补充道,“奴婢这就出去寻些食物。”
裴霁曦双眼微微阖目:“多看看有无中空的树干,多半有松鼠储存的榛果。”
初雪晴还未想到冬日茫茫白雪能找到什么食物,闻言才知有这些技巧,应声后便出去了。
四周静谧无声,天色已然转暗,灰蓝色的天空已然显现出弯月的痕迹,徒留天边一抹浅白。初雪晴按照裴霁曦说的,专门寻找松鼠洞,找了大半时辰,终于找到了一些榛子。
虽然很少,但此刻他们都饥肠辘辘,也尚能果腹。
裴霁曦本不抱希望,但见她竟真的找到食物,也有些惊讶。他自母亲离世后便跟随父亲在军中生活,周围都是糙汉,野外技能自是不必说。他以为初雪晴只是一个瘦弱的小丫鬟,恐怕会空手而归,未料她也能找到食物。
初雪晴将榛子放在火旁略微烘烤,便拿到裴霁曦身旁。
他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初雪晴在他身旁一颗一颗地剥着榛子,他也慢慢拿过一把,忍着伤痛跟着剥起来,还对她道:“你也吃,冬日野外寒凉,要保存体力。”
初雪晴跟着裴霁曦吃了起来。洞内只有剥榛子的哔剥声,以及火堆偶尔传来的刺啦声。
初雪晴咽下热乎乎的果仁,不经意道了句:“把松鼠过冬的食物吃了。”
裴霁曦闻言,未料这小丫鬟此刻还有心情关心松鼠的日子,但仍道:“等我们出去了,让人再送些榛子回来。”
初雪晴随意的一句话得到了回应,心里暖意划过,笑着点了点头。
待他二人都食用过后,已然是深夜了,初雪晴缓声道:“世子,若明日还无人找到此处,我们再待下去,对您的伤势不利。”
裴霁曦瞥了她一眼,这个丫鬟又不似在府中时的唯唯诺诺,好似那懦弱只是她在府中保护自己的盔甲,在此地只有他们二人时,忘记戴上那层伪装了。
初雪晴继续道:“奴婢在洞外找到一块木板,明日可用它拉着您出山,您看妥否?”
裴霁曦闻言愣道:“你,拉着我?”
初雪晴坦然答道:“奴婢虽然瘦弱,但是之前在府中也做些粗活,力气也不小,世子不必担心。”
裴霁曦见这个丫鬟眼神坦荡,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道:“不必,你明日找根木杖,扶着我即可。”
他往日都是不苟言笑,清俊的面庞上总有一丝寒意,但此刻轻微的笑容,却仿似在脸庞的冰雾上洒下一抹日晖,竟一时间让初雪晴有些晃神,她不禁在心中慨叹,这少年,真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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