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得要命!
就算是车水马龙的繁华市区,也要在上午9点开灯照明,更别说空无人烟的荒僻远郊,野树随便一罩,黑得简直堪比半夜三更。
高大树木犹如发了癔症,没有规律地左右慢晃,簌簌的深绿枝叶抖得像通了电,杂响哗啦哗啦乱起,感觉随时要来一阵更狂的妖风。
精准刻画了商寓此刻半死不活还想冷笑的上吊心情。
半晌又半晌,他干涩的嘴唇终于动了动:“位落反弓,门前有枯,远山探头,周有坟地,专设停丧屋……”
看着念叨了挺长时间,实际全是从喉咙里散出来的气声,从头到尾没什么像样的音调,最后收尾的是一句若有若无的“啊”。
这动静,乍一听有些挠人。
可话里的意思就不怎么样了,尤其配上这昏天黑地、稠云压顶的景,可谓鬼故事一桩。
奈何他声音实在太轻,差不多接近气若游丝,又被盘旋的冷风卷了个干净,无论眼下想表达什么,都没人回应。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这里只有商寓一个活人。
这样看起来,好像他才是那个意外……
总之,唯一的意外气色不怎么好,即使天这么暗,也能看出那张脸白得像张纸,眼角眉梢还隐隐泛着青黑之气。
不像吓的,更像快要入土的样子。
商寓靠坐在又破又烂的门框边,一条腿高高屈起,情绪寡淡,眼帘半垂。
视线感觉是从眼皮底下飘出去的,轻荡荡,显得情绪不佳。
好在浓睫纤长,鼻梁直挺,净秀的眉骨框着的,偏偏是一双怎么看怎么潋滟有神的桃花眼。
即使半张半阖,眼下还半围着一层休息不好攒出来的浅灰阴翳,也能轻而易举为这张要笑不笑的俊俏脸蛋添上五分颜色,勉强能看出点二十三四岁年轻人的模样。
如此倒并不容易让人一见身形单薄,就往病骨支离、行将就木、满脸死气的短命鬼上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试想,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不清楚原因,不知道在哪儿,心情、表情、感情能充沛到哪里去。
除了脚踝上一根黑绳所串的红珠,和腰间一指长短的铜鹤挂饰之外,一无所有。
除了部分极其顽固的内容尚有清晰印象外,其余皆如落迷雾,空空茫茫。可谓对自己一无所知。
如此状况哪一点称得上乐观?
商寓无声抽了抽嘴角。
天空被凸垂的灰云拉得又矮又低,半点要变蓝的端倪也看不出来。
凉风卷过,留下一股夏秋之交的矛盾暖意,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
“咔嚓——”,小屋内突起动静,像木板开裂的声响,不过没能吸引那抹浮着层纳闷的目光。
商寓依旧在看远处。视线穿过不顺路的横风,从门前一片枯死的长木中越出,去到相接疏林后的山侧。
天光黯淡,山形像团死寂的黑色深影,阴郁地蜷坐在一片潮灰薄雾里,微微起伏中可辨是一大座后藏着一小座。
一眼看去,特别像有什么东西从山肩后面露头,偷偷摸摸在往这边窥视。
算不得好景,甚至有些瘆人。
少顷,商寓缓缓对着空气了开口。
声音比之前大了点,反倒添了些哑意,衬得语气意味不明:“你们家祖宅的设计真是别出心裁,让人叹为观止啊。”
一阵沉默,唯有风叶相交。
很快,同样的沙哑声音响起,这次带着不加掩饰的浅浅笑意:“不客气。这种宅子的确少见。”
就像是刚才有人接了他的话,而他也在及时回应对方。
可,这里显而易见,没有旁人。
如果不是突然抽风自问自答,那么肯定有个认为他在赞扬这座祖宅的“对方”。
那是谁?又在哪儿?
其实一点也不远。
冯殿桥身为这座祖宅的曾住户,此刻就站在商寓身后的小屋里,正孜孜不倦地观赏着一具棺材里的尸骨——冯殿桥自己的遗骸。
诡异。
不过这地方在诡异方面的惊人成就显然不止于此。
他们和他们的棺材都栖身在一座四方小屋中。这方小屋挨着一条荒草丛生的弓形路,摇摇欲坠坐落在大路弓背的位置,四面漏风,焦得黑咕隆咚,几乎垮塌。
一座雄伟的木制建筑阴沉地横矗屋后,破旧、沧桑、古朽,活脱脱一间民国样式的老宅子。
事实证明,老房子不仅容易着火,还有闹鬼的潜质。
然而火与鬼两种看似不太容易凑到一起的元素,还偏巧都让这间小破屋给碰上了。
更巧的是,这小屋它自己本身也有点儿说法。
群英荟萃!
一般情况下,住宅前面是不会长久地堆放些形状较大的东西的。比如棚子、小屋子、大盒子之类,除了遮挡视线、占位置、碍事,什么好处也没有。
现实中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不出意外就是家里死了人——四方长棺搁放在院中,叫做停灵,以待后续安葬。
正因此,在院中独建一座小房,就像放了一副有棱有角的棺材。
这种格局下的屋子叫停丧屋,风水极差。
正在仔细端详自己的冯住户浑然不觉自己身处在怎样的“风水宝地”中,还在想起什么说什么,深陷于方才商寓的随口一“夸”。
他一手扶着棺材边缘,无意识地小幅度晃肩,拖着丧气哀悒的调子,又怀念又抱怨,从头沉浸到脚:“我家祖宅好看归好看,就是样子太老,位置太偏……我一直觉得这儿离市区远得要死,而且出门不是林子就是小山,跟住在山沟里没什么两样,根本算不上方便!可我爷爷和我爸不知道是不是老糊涂了,非要我……”
这动作表情,颇有种自己悼念自己的即视感。
商寓保持着原有的姿势,静静地。
他轻抿着唇,目光澄静,听得很认真。
许是身体瘫软,费劲做成的动作反倒给人一种随意舒展的假象。仿佛这人只是闲来无事,脑门一热跑到深山老林里,身临其境地听个故事。
说实在的,如果真是这样,估计脑子也有不小的毛病。
他支起的膝盖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只垂搭着的胳膊。从方才开始,耷拉在空中的五根手指忽蜷忽直,没有规律,自得其乐。
越听,商寓眯起的眸子中泛出的不解越多,连嘴角都半僵不僵地翘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色。
他挑了个对方停顿的当儿应和道:“哦,是这样。”
冯殿桥耸了个无奈的肩。
“嗯。住这么些年,真搞不懂这鬼地方有什么好。”说到这儿,他抬手笼统一圈,指控之意显而易见,“还有这小破屋,是我小的时候他们特意找人建的。我爷爷当时别提多上心了,发了不少脾气,简直比保险柜密码还重视!”
往事浮泛,一点一滴荡进心口。
从十七岁的年纪慢慢回看,倔强的语气不由分说掩盖了逐渐寥落的神情。
话音一落,寂静瞬间在空气里迅速膨胀,少年又一次执拗地盯向窗外。
周围的景象其实已经有些陌生,恍惚间却好似来自多年之前,仿佛将中间隔着的一层什么撕掉,就能重新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温度,一切就不会再离得那么远……
商寓神色冷峻,心思明显不在耳边传来的从前。
他正想着别的。
“很小”、“爷爷”、“重视”、“特意”之类的字眼排着队往他耳朵里钻,每多听到几个,他都在思考这些初听觉得很合理,但细想之后简直不可理喻的词语究竟是怎么搭在一起的。
祖宗辈的人恨不得把“吉”、“运”狠狠刻到家谱上,再祈祷这两个字能透过老黄页,深深洇到子孙后代的命根里。
冯殿桥心生一番感慨,凄凄伤伤地忆起了旧事,竟然说是他爷爷专门弄出来个停丧屋格局的风水。
开什么玩笑?!
如果这话不是故意抹黑,那就是他爷爷疯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老爷子当时老眼昏花分不清什么叫好坏,手随便一伸胡乱指点江山,一不小心把摆弄风水当成闲来无聊画格子玩,好歹家中后辈要注点意吧。
再就算后辈们一个个志不在此,在风水堪舆上没什么造诣,身为外行对禁忌和讲究不甚了解,可地摊上两块一本的《几句话为你解密风水》随便一翻清清楚楚,有图有字。
哪怕稍微破个财学几页呢。
更别说当初这里可是有一大家子住,人来人往的,不可能一个也看不出来祖宅周围的许多存在都十分不合适。
因为这根本不是宅子外面突然出现了某些不吉利的东西,而是一连串的不吉包围了这里,水、泄、不、通。
从婚姻到后嗣,从健康到财运,从家宅安宁到平安喜乐,都能凶出个让人咋舌的名堂。
简而言之,这块地的风水,要多离谱有多离谱!要荒唐有多荒唐!
如果不是冯殿桥已经住进了方盒子,否则商寓从土里钻出来,跟他见第一面时,只会语重心长地嘱咐一句:“快,有多远跑多远,千万别回来。”
见商寓沉默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默默游走在棺材周围的冯殿桥旋即将注意力拐了个弯,直奔主题地皱眉发问:“你到底是谁?我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能看到我?”
其实他一直搞不懂,既不是重瞳,又没有能通灵的大师气质,而且即使背对着也知道他的存在,更不可能是阴阳眼,怎么就能见常人不能见之物?
怪——是肯定的,冯殿桥想知道的是,这人到底怪到哪儿了。
鉴于已经给心里随机冒出的“之所以”配了几百个“是因为”,所以冯·打破砂锅问到底·殿桥自觉话锋转得毫不突兀。
顶多是实在心痒难耐后的有话直说,不过是直得能当棍戳人的那种。
再次听到相同的问题,静心梳理的商寓从乱七八糟的猜测中暂时抽离了一半,低声笑了笑。
靠在门框上的头稍稍向屋内一歪,他慢吞吞撩开眼皮,信口道:“加一,第二十五次。”
冯殿桥脑袋不自觉一空,默念了一遍才反应出来加的是什么次数。
随意中透着几分肯定的口气给他的好奇心打了个不咸不淡的断,他一时看不出这人究竟是胡乱一诌闹着玩,还是真的仔细听了自己几天来说过的每一句话。
两人被一起掘出来的第一天,商寓在躺尸。
第二天乐观了点,一口气能砸出几个字,不过尚不成整句。
第三天才勉强不像个结巴。
所以只要有声音,几乎都是冯殿桥在自顾自上演一个人侃天侃地、胡言乱语的独角戏。
此人适应能力超强,不到两天就已经非常习惯“我说你听”的相处模式,不再急需捧哏从旁辅佐。
商寓刚开始躺在漏风的棺材里活动口腔,后来慢慢活动筋骨,下了“床”。
三天里虽然咬了几回舌头,喝了几口血,好在最后连词成句的成果显著,有目共睹。
冯殿桥就是共睹的那个。
兴许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把自己的死亡感想和人生感悟吐露大半,略感疲乏,见到身边终于有了能正常交流的活物,难免兴奋,总有意无意地想扯点话题引起注意。
当然是新奇什么扯什么,更何况他的奇已经在心里憋了整整三天。
于是就等来了“二十五”。
准确中透着无聊的数字溜着冯殿桥的脑门跑了一遍,别说大脑皮层,连皮层都没进。
他显然对二十多还是五十多满不在意,理直气壮抱臂嘟哝道:“你之前没告诉我,再问一遍不行啊?难不成,你也不是……”
他想说不是人。
可方才在背后悄摸打量半天,也没见门口这人哪里冒鬼气。
别说森森了,连丝丝都找不到。
于是生生刹住,改口道:“你也——是不是哪里不太正常?”
比如眼睛出了差错,再比如撞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当然,冯殿桥指的不是自己。
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问题,商寓的确不是正常人。
若是知其原因的话,很可能会惊叫着把“正常”和“人”一起略去,直面其不人不鬼、半活不死,乃是阴煞的本质。
死气生,久积则阴;阴气聚,久郁成煞。
在煞气聚集之地将人再次炼化成人,二次为人,死气阴气纠缠满身,是为阴煞。
理论上,阴煞分两种,一为尸煞,一为活煞。
顾名思义,尸煞就是用没有腐烂的尸体炼制阴煞,活煞是用没有咽气的活人炼制阴煞。
前者技术不成熟,容易死无全尸;后者难度系数太高,死亡概率太大。
两者皆有伤天和,是以早八百年就被归类到邪门的门下,鲜有人知。
商寓有种近乎坦然的直白,简洁明了道:“阴煞。”
讲道理他不该说。予人弱点不是什么风靡流行的淳朴民俗,尤其他的弱点弱到了几乎可以称之为把柄的地步。
不过好歹也听少年嘀嘀咕了好几天,这份磨耳朵的情分虽然不多还吵,硬要挤的话还是能挤出那么点精华的。
冯殿桥欣欣然点了点头,两眼放光:“对啊,因为啥?”
商寓:“………………”
首先,他字正腔圆。
其次,看吧,都说鲜有人知了。
等在身旁的目光飞流而下,满当当含着炽烈的倾听热情,把人盯得肩膀发沉。
于是商寓又低头琢磨了会儿。
闲不住的食指和中指抬了又放,不停在拇指关节上跳来跳去,几秒后五指忽收虚握,看样子是忖到了更接地气的回答。
他缓缓解释道:“就是一种感觉,感觉来了,就能看见。你可以理解成我体质和别人不太一样。”
“体质不同”简简单单四个字包罗万象,对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玄乎现象而言,堪称万能中的万能!
少年可能是看多了灵异电影,闻言立马从自己的尸骨旁绕开,兴高采烈颠到商寓身边,走来走去,然后迫不及待压着嗓子问:“冷吗?感觉到了吗?”
虽是一道魂,好在面目白净,衣着华丽,一看就知道生前是富裕人家郑重下葬的孩子,完全谈不上面目全非和吓人不偿命。
何况他在商寓眼里充其量是个远不到720P的投影而已。
恰好此时乍起一阵清凉,四周潮起一阵唰啦叶音。
商寓眼皮一扬,煞有介事地往半空一觑,微微睁大眼,故作惊吓状:“当然!看,你把风都招来了。”
冯殿桥飞速撇了个嘴:“……”
小年轻情绪变化真快,一旦感觉话里话外不是那个意思,就立马站直换了个姿势,换了个话题:“看着像山区又不是真山区,怎么还没动静!”
这破地方估计荒了八百年,俩人没一个认为能不小心在附近逮见人影。
想要人来,只能干等。
而且必须自动忽略盗墓贼会迷途知返,然后屁颠屁颠带着警察返回现场指认罪行这种纯属破天荒的小概率事件。
或许是雕塑般一种姿势保持的时间太长,又或许一点一点攒够了力气。商寓终于有了较大的动作。
说大动作,实际上压根没大到哪里去,不过就是试探性地抬了抬小臂。
然而只试探性地离开了膝盖几公分,商寓原本舒展的眉心就不可避免地皱了起来,俨然十分费劲。
他半边身子像灌了铅,另外半边像坠了铁,好几处相对灵活的关键关节如同生了几百年的锈,客观允许活动的幅度实在很小。
于是,浑身那股要死不活的难受劲儿一旦不特意收拢控制,就只会泄得更加猖狂,眨眼便将他整个人烘托得脆弱又狼狈。
等再次安坐,呼吸声重了些。
可惜一番折腾累得不轻,整体姿势没变多少。
冯小爷的牢骚从不重样,从方才隔空催到现在,从不在乎遥远的彼方能不能听见。
商寓捡了个适合搭腔的气口,漫不经心地安慰:“别急,大半夜挖出一具骷髅,还买一送一遇到个能动的,搁谁都会害怕。屁滚尿流还算好的,要是吓晕在逃命的路上,那就难说了。”
“可今天都第四天了,就算晕过去,也该醒了吧。我真急着见我爸!”困在方寸之间出不去,等人也等不来,抱怨的语气明显焦躁不耐。
冯殿桥撑着胳膊坐在半开的棺材盖上,双脚胡乱踢了几下以作发泄。
两条腿荡着荡着,就像突然想到什么,慢慢安静了下来。
接着,他耷拉的眼皮猛地一掀,往商寓的方向侧身一探,嗓音陡提:“话说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劝我,更着急的应该是你吧!”
言外之意是:万一有人来,你要怎么办。
商寓长久盯着头顶那片混沌不化的乌云。云层后勉强透下来一层浅淡日光,将他神色映得像一缕缥缈杳烟,看不清也抓不住。
少顷,才听:“急啊,可我这不是走不了嘛。”
说来好笑又辛酸。
他到门边独坐,既不是远眺长空赏景,也不是对云排解忧怅。
而是四肢严重无力,压根寸步难行。
从屋子中间的烂棺材到门口这段十步不到的距离,是好不容易蛄蛹着匍匐过去的。
第一天动不了,后面整整努力了两天,才有如此成绩,实属不易。
因为太过不易,也就仅此而已了。
要是有人来找,方圆十里空无人烟,只有骷髅旁一个呆坐“大活人”,他自己都觉得受到怀疑合情合理,舍我其谁。
这时,商寓脸色蓦地一变。
不会吧,想什么来什么,他不记得自己有这种百分百自我命中的诡异第六感。
可那渐行渐近的气息恐怕来者不善,甚至还是明确针对他的不善——
阴煞的克星、死对头、掘墓人,好比警察之于小偷,道士之于僵尸。
好死不死,来了个解煞师!
不都说天降祥瑞,怎么到他这儿就变成了平地炸响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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