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2年深秋,墓园的风卷着枯叶掠过青灰色石碑时,李天辰的指尖正摩挲着程小时墓碑凹陷处的纹路。那形状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掐进他掌心的月牙痕。他摸出一颗橘子糖,糖纸边缘已被摩挲得泛起毛边,像母亲织毛衣时脱线的袖口。琥珀色糖块搁在碑前,折射的光斑碎成十九年前那个雨夜的月光。
五岁的李天辰总在霉雨季节踮脚够衣橱顶的玻璃罐。罐口的铁皮扣"咔嗒"一声弹开时,妹妹李天希的辫梢总会扫过他手背,混着母亲哼的《茉莉花》调子,和电熨斗熨烫白衬衫的"滋滋"声,酿成一颗橘子糖的甜。父亲周末划桨时,木浆切开的湖面会倒映四个交叠的笑脸,像四块融化在水里的橘子糖。
变故发生在立夏后的第七个梅雨天。李天辰被"咣当"的碎裂声惊醒,看见父亲摇晃的影子后,糖罐在月光里炸开。玻璃碴滚过水磨石地面,发出冷硬的颤音,混着母亲压抑的啜泣。后来他在李天希的铅笔盒里发现半颗粘满玻璃碴的糖块,糖霜早被眼泪泡成斑驳的瘢痕。
母亲病房的消毒水味裹着橘子糖气息,在她指尖划入李天辰掌心时,窗外的雨正砸在玻璃上,画出歪歪扭扭的泪痕。"小辰..."她的指甲掐进他掌纹,像要把最后一丝体温刻进他骨头里,"带妹妹..."话未说完,监护仪的嘀嗒声便扯碎了空气。少年攥着糖块跑出医院,指甲缝渗出血珠,在糖块表面洇出暗红的花纹。
遇见程小时那天,大汶口瀑布的水雾扑在脸上,恍惚是母亲临终的泪。少年递来的橘子糖还带着体温,包装纸边缘印着模糊的指纹,像时光照相馆里未干的胶片。"尝尝?"程小时的笑涡盛着阳光,"甜得能冲走霉运。"后来陆光摘他兜帽时,总会用指节敲敲糖纸,"这是快门声。"他说,"给快乐定个影。"
手语教室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淌在李天希比划出的弧线上。她喉结翕动三次,才让"哥"字挣脱九年沉默。李天辰手中的纸巾被绞成碎雪,落进袖口时,程小时的橘子糖已塞进他掌心。糖纸残留的体温里,混着妹妹滴下的泪,晕开与母亲临终时相同的水痕。乔苓背过身擦泪的动作,与记忆中父亲摔糖罐的弧度奇妙重叠,却在陆光递来的纸巾里碎成齑粉。
"欢迎回家。"程小时的声音裹着糖纸轻响,少年们的影子投在墙上,银发与黑发纠缠成未融的春雪。李天辰忽然闻到自己袖口的橘子糖味混着汗气,惊觉竟与父亲当年的酒气烟味微妙相似,慌忙用肥皂搓洗掌心,直到皮下发红才罢休。
鸢尾花凋零的冬至夜,程小时的哭声刺破医院长廊时,李天辰的拳头停在距墙面三厘米处。指甲深深掐进陆光八小时前给的橘子糖,黏腻的糖浆混着血珠渗出手心,在白大褂上洇出暗红的星。太平间的灯惨白如霜,他把糖放进程小时掌心,触到对方指尖比墓碑更凉的温度。
程璐婚礼那天,蝴蝶掠过花束时,一颗橘子糖划过金色阳光,稳稳落进李天辰掌心。程小时站在台上,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当年递糖的狡黠。后来七年,陆诚每次来取糖时,都会模仿陆光敲糖纸的动作:"小时哥说,这是给想念定影。"
最后一次见面在梧桐树下。秋风卷起程小时的风衣拉链,"咔嗒"声混着落叶簌簌。他挥手时,李天辰忽然想起父亲摔糖罐的夜晚,同样的风声里藏着永别的预兆。喉咙里的"再见"尚未出口,便被橘子糖的棱角卡住——那是程小时今早塞给他的,说"留着下次开心时吃"。
暮色漫过墓园时,纽约某间书店的橱窗里,程璐《星星故事集》扉页的糖纸被风掀起,掠过巴黎画廊里李天希的向日葵,与画中糖罐的倒影重叠。与此同时,陆诚孩子的拨浪鼓"咚咚"响着,惊飞的白鸽掠过夏宵飞船传来的星光。乔苓照相馆的玻璃上,新贴的"欢迎光临"木牌旁,Vein正用镊子夹起一枚泛黄的糖纸,准备镶进相框。
李天辰剥开最后一颗橘子糖,糖纸边缘的毛边擦过唇齿,忽然尝到十九年前那个梅雨季的霉味,与程小时掌心的温度。酸甜在舌尖漫漶,那些被糖纸包裹的时光碎片——破碎的罐、带血的糖、未说完的"回家"——都化作墓园上空的飞鸟,翅膀掠过暮色时,抖落一片又一片,永不融化的,琥珀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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