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泉池子里出来,祁夜拿了件新外袍穿上,朝弟子寝舍走去。
有间弟子的窗户没关、屋门大敞,他轻轻合上。有的弟子临走前胳膊扭伤,他悄悄查探是否好了。他记得还有个弟子,睡觉老喜欢滚下床,他看看是否换好了矮榻……
最后,他停在了阿焱的寝舍门口。
阿焱的房门被风吹开了,“咯吱咯吱”作响,祁夜正要关门,瞥见阿焱一脚将被子踢下床,
他迈步过去捡起地上的被子替她盖好,手刚刚放开被子,被她一把抱住了腰身。
祁夜神色微动,心中无端生出一些燥意。
他试图将阿焱推开,却被抱得更紧,他又不敢太过粗鲁,怕被发现平素严厉的主子,晚上会偷偷为他们关窗盖被,否则,这帮小子铁定更加无法无天了。
只是如今的阿焱,正在做着噩梦,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祁夜的。
“父亲!”“娘,我怕!”……
她此时眉尖紧蹙,浑身冒着冷汗,落到祁夜眼里莫名得惹人怜。
鬼使神差地,祁夜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她抱着没再动。
*
阿焱的梦里,如今晚黑暗,见不到一丝光亮。
梦里,是一个闷热的夏夜。
阿焱本来安稳地躺在铺着冰丝凉席的床上,有人扇风,睡梦正酣,却被慌慌张张破门而入的一个妇人强拽起来往外跑。
华贵气派的院落里,全都是张皇流窜的人。
她心里也慌乱极了,就在要拐出角门前,她更是看到了个噩梦般的场景:
远处,一个少年立于马上,眼里冰寒如雪,似是刚刚踏破鬼门关窜到人间的恶魔。他长.枪挥动,将一人斩于马下,几滴血溅到脸上他都毫不在意,没有半刻迟疑地,长.枪又刺了出去。
没入一个人的胸膛。
“父亲!”
……
这是庆历二年夏夜。
月光被大片乌云挡住,夜黑得惨淡。燥热的夏夜被浓郁的水汽塞满,闷得人喘气都像是胸口压了块巨石。
一辆极速行驶的马车如飞箭离弦,却划不破这闷人的黑暗,反倒淹没在了更黑的前路上。
马车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娃小脸拧成一团,紧张又恐惧。
黑云中突然炸裂出一道闪电,吓得她立马扑到了旁边一位中年妇人的怀里,“娘,我怕。”
中年妇人步摇被马车颠簸得摇晃搅动,她摸着女娃的头发,不断地嘟囔道,“平乐,不怕,不怕。到了永安寺,见到你皇祖母,一切就好了,就好了。”
又一道凄厉的闪电凌空劈下,丛林里一道寒光反射到正在驾驶马车的侍卫龙啸脸上。
龙啸勒紧了缰绳,朝车内喊道,“长公主,小郡主,坐好了。驾!”
马车压过树枝,狂奔了一盏茶的功夫,陷在了一个深坑里。
剧烈地晃动将车里的娘俩狠狠地甩到车壁上,长公主紧紧抱着平乐,生怕自己的心肝有一星半点伤害。
“你没事吧?有没有摔到?”等马车倾斜着稳住,长公主浑身上下摸索着平乐,关切地问道。
“娘,我很好。”
平乐的声音未落,车外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音,透过门帘缝隙,平乐看到龙啸叔被一帮黑衣人围攻。
她手哆嗦了下,把头重又埋在母亲怀里不敢再往外看。
长公主一只手把平乐环在怀里,另一只手拿出一块玉佩,那是块通体黑亮的玉石,仿佛专为这个黑夜准备。玉石上有一个凤尾状的白纹,是这夜里唯一的不和谐色彩。
她把玉石挂在平乐脖子上,“平乐,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拿着这块玉佩去找皇祖母,皇祖母会护着你,记住了吗?”
“娘~”平乐喊得凄凉,她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马车外,龙啸寡不敌众,一个黑衣人跳上马车,长刀刺入车棚,刀锋在长公主耳边“铮铮”发颤,长公主吓得张大嘴巴,把平乐更紧地护在胸前。
惊悚间,没有人注意到远处一道马蹄鸣叫,一个身着玄甲的十五六岁少年手持长.枪,从无尽的黑暗中冲杀而来。
红缨枪一扫,如游龙惊凤,划破苍穹,挑起马车上的黑衣人凌空拋去,甩回正在跟龙啸缠斗的那一群黑衣人中间。
平乐闻声撩起马车帘子的一个小角缝,看见熟悉的少年身影,本该一阵暖流涌入心底,此时心里却只剩一片死灰。
少年没有了往日的蔫蔫不乐,如今身姿挺拔如崖边劲松,气势刚健似骄阳晨起,剑眉下一双璀璨如启明星光的双眸,温热如火,与脸上未干的血迹,一路摧枯拉朽地焚尽永乐的心。
黑衣人停下手中的打斗,齐刷刷看向那队骑兵:玄衣铠甲从战士头顶一直延伸到战马蹄上,反射不起一丁点光亮,带着肃杀之气倾泻而来。
“玄甲骑。”一个黑衣人退后一步,瞳孔放大。
“既然知道玄甲骑,还不快滚。”少年不屑地说道。
少年正是玄甲骑领帅祁夜,他十三岁上战场,一场恶战中,率领四万人突围,剩了四千,便得了这玄甲骑。
相传,玄甲铁骑过处,黄沙腥红。
几个黑衣人面面相觑,慌慌张张地不知道如何是好,祁夜身边的副将白果喝道,“祁将军让你们滚还不快滚,滚回去回你们主子,车里的人我们要了。”
黑衣人没再犹豫,逃窜而去。
马车被拉出泥坑。
祁夜拱手道:“长公主,祁某奉皇上圣谕,请长公主回京面圣。”
长公主的声音从马车帘后传出:“我们母女二人此番回去,定没了活路,请将军念在昔日的情分上高抬贵手,允我到母亲跟前请罪。”
话音刚落,龙啸狠甩了一鞭子,马受惊拉着马车狂奔而走。
龙啸:“长公主,您跟小郡主先走,我断后。”
透过马车的缝隙,平乐隐隐约约看到龙啸叔满身是血,倒在一群骑兵马蹄之下,见到故人最后的一丝温情被掐灭不见。
死灰再难复燃。
马车跑没多久便被疾风策马而来的祁夜追上,他跳上马车,轻而易举地把马驯服。
平乐母女跳出马车,长公主带着平乐拼命地逃跑,直到跑到悬崖边无路可逃了。
“长公主,您和郡主先跟我回宫,有什么话当面和皇上奏禀。”祁夜勒马立于悬崖边五米处,寸步不让。
长公主:“夜儿,我回去必死,只愿平乐……”
话音未落,铁骑间射出一只冷箭,狠狠地扎在长公主肩头,她脚底一滑,抱着平乐跳下了悬崖。
悬崖边只留下平乐含泪的呢喃:“大夜子……”
*
祁夜愣愣地坐在阿焱旁边,五年前与平乐分离的场景历历在目。
身份不明的黑衣人、突如其来的冷箭,还有在长公主府里为何会有云红会的人……
祁夜查了五年,也没多少线索。
这时,怀里的人打了个寒颤,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她惺忪惊恐的睡眼怔怔望着祁夜,对上祁夜如霜幽深的视线,她竟觉得自己仍是在梦里。
“醒了。”祁夜的嗓音如珠玉坠地,带着清朗之音。
阿焱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你怎么在这!”
猛地从被褥里爬起来,又迎面撞上了祁夜的额头,疼得阿焱龇牙咧嘴。
祁夜扶了扶额,脸色又沉了几分。
“既然醒了,便起来晨练。”
此时,天边泛起鱼肚白,弟子们将要起床晨练,祁夜不便再呆在这里,撂下这句话便匆忙离去,只留下阿焱一人在床上发愣。
“天亮还早,谁会这个点起床。”阿焱打了个哈欠,裹了裹被子,朝床里使劲挪了挪又睡着了。
这五年来,她几乎夜夜会梦见那个场景,已经习以为常,通常只有片刻不快,便能接着睡。她不知道这个梦预示着什么,只是感觉应该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这个回笼觉睡到整头太阳偏西才醒。
阿焱醒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心满意足地起了床,晃晃悠悠到了食堂,自己又是第一个到。
“这里的伙食真心不错。昨天有鸡腿,今天有红烧排骨。”阿焱自言自语道。
“是呀。”齐武的声音响起。
阿焱再次被吓到,她咬牙切齿地缓缓回过头来对齐武道:“下次劳烦你不要再突然在我身后说话,被你吓死了。”
“好的。抱歉。”齐武委屈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主子说我们每日训练辛苦,要吃点好的。”
“哦。”阿焱本就没有想得到什么回答,她刚才只是感叹。
她打好饭,找到一个座位坐好,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齐武也跟了过来。
“你不用训练嘛!这么早来吃饭。”阿焱边往嘴里塞饭边问道。
齐武停下筷子:“我怕挤不过他们,所以都会早过来一会。”
阿焱纳闷:“你们训练任务不是很紧嘛!还能早走?”
“主子虽然安排了训练任务,但主子也说:每个人的身体素质不一样,所以,也没有强制要求。”
阿焱:“这样啊!所以,我不去训练也没人会在我耳边叨叨没完了?”
齐武哑言,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自己其实也不算早走,集中训练后,齐文都会找人单独比试,齐武只是没有参加而已。
整个府里,也不会有人敢不参加训练任务。
他想劝阿焱按时参加训练,但声音被更大的声音淹没了。
此时,一大帮人呼啦啦走进来,还是和昨日一样,乌泱泱挤在一起抢饭吃。
阿焱鄙夷地看了一眼,“狗改不了吃屎。”
“你说谁是狗呢!”齐文抬起头来,朝阿焱质问。
他早就看到了阿焱,昨天的气还没出,他就怕没有由头。
阿焱轻蔑道:“谁耳朵尖谁是。”
齐文扔下饭盒冲了过来,“昨天的账还没找你算,今天正好,去训练场。”
阿焱才不去呢!
她慢条斯理道:“昨天不知道是谁,听见能回屋睡觉,夹着尾巴就跑了。我是平局,虽然没赢,但你也输了。不过,我看在你哥哥的面子上,三个响头免了。”
齐文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怎么会料到昨晚这小子真把主子推下比试台了。
但是……
“咱们说的是谁赢了,你又没赢。”齐文道。
阿焱冷笑:“呵!真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
“你……”
阿焱:“好呀!这次先欠着,下次,我让你连同你的主子一起还。”
说完,她走出了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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