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翳便按照皇后的指示正式留在了沈星熠身边。
白日里,她们一同听先生讲授经史子集,两人时常沉浸其中,或低声交流见解,或为一处注解争得认真。翳学得极快,那份专注与颖悟,常让沈星熠也暗自佩服。
然而一到礼仪课上,气氛便截然不同。看着教习嬷嬷一丝不苟地演示着繁复的步态与叩拜,沈星熠便会趁着嬷嬷转身,对着身旁的翳悄悄皱起小脸,用气声抱怨:“这些虚礼,比解十道算学题还磨人。”
翳垂眸静立,心中却因这鲜明的偏好转过了无数念头。这疑惑积蓄已久:她在禹国所见,公主们所学不外乎琴棋书画与女德女戒,而沈星熠的课业,却囊括了策论、经济甚至初步的兵法……这分明是培养储君的路径。
皇后当日那句“好好护着公主”骤然回响在耳边,其重量让她心惊。她不由得抬眸,望向正因被嬷嬷纠正动作而微微噘嘴的小公主,她们之间日益深厚的情谊,与这沉甸甸的使命,在她心中交织成一团迷雾。
她的走神太过明显,连沈星熠都察觉了。课后,小公主挥退宫人,拉着她在庭院石阶上坐下。
“翳,你是在想,为何我要学这些吗?”沈星熠的声音很轻,目光却清亮如星,“因为这是我自己求来的。”
她望向远处巍峨的宫殿飞檐,语气平静却坚定:“去年生辰,父皇母后问我心愿。我说,我不想只学那些风花雪月,我想像大皇兄一样,读更多的书,知晓天下事,看懂舆图上的山川河流,明白朝堂奏疏中的治国方略。”
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对母亲的孺慕与敬佩:“母后她…本就期许我能看得更远。而父皇,”她笑了笑,带着被娇宠的底气,“父皇说,他的女儿,若想与星辰比肩,那便去。”
沈星熠说着,眼底闪过一丝不服输的光芒。她忽然转头看向身旁的沉默的翳,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认真:
“而且,我未必就学得比皇兄差。”
她微微前倾身子,目光直直望进翳的眼睛里:“翳,你觉得呢?”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窗外传来几声鸟鸣,衬得书房里格外安静。
翳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这个问题太过突然,又太过重要。她看着小公主那双明亮的眼睛,那里有期待,有自信,还有一丝可能连公主本人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殿下。”翳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听闻大皇子初次解九连环用了两个时辰。”
她顿了顿,回头目光落在案头那套已经被沈星熠解得娴熟的九连环上。
“您只用了一炷香。”
这个回答很含蓄,却又再明白不过。她没有直接评价谁优谁劣,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足以说明很多问题的事实。
沈星熠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一点点亮起来,最后弯成了月牙。她突然伸手握住翳的手腕,因为兴奋抓得紧紧的。
“我就知道!”小公主的声音里满是雀跃,“翳果然懂我。”
翳没有挣脱,只是安静地任由她握着。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这一刻,某种默契在无声中建立。
暮色渐沉,廊下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落入隐在暗处的两人耳中。
“你捡回来的这块小木头,倒是意外地合了殿下的眼缘。”苏挽清望着远处并肩离去的两个身影,清冷的声线里难得带上一丝温度。
谢临得意地勾起唇角,抱臂倚在朱红廊柱上,脚尖还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地:“那是自然!我谢临看人的眼光何时差过?咱们殿下看似众星捧月,实则连个能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如今有个知根知底的伴儿,再好不过。”
她转头看向苏挽清,收起玩笑神色,眼底闪过认真:“况且翳儿心性质朴,韧劲十足,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稍加打磨,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殿下最可靠的臂膀。”
苏挽清眸光微动,指尖不着痕迹地探向谢临腰间软肉,轻轻一拧:“臂膀?那她的训练也该提上日程了。”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娘娘每月都要查验进益,你我都清楚,这份‘眼缘’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
谢临“嘶”地倒吸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按住被掐的地方,却仍强撑着得意的表情:"“轻点轻点,放心,今日寅时,我亲自打磨这块璞玉,保准让娘娘满意。"
夜色尚未褪去,寅时三刻,翳已在谢临的轻唤中醒来。
“小翳儿,醒醒神。”谢临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却一如既往的透着活力,“从今日起,咱们得趁着殿下还没起身的工夫,先把筋骨活动开。”
翳迅速穿好那身谢临准备的特制柔软短打,跟着谢临走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听着,”谢临转过身,神色是少有的认真,她蹲下身,与翳平视。
“我和苏姐姐会教你本事,但不会揠苗助长。清晨,殿下起身前,你随我打基础,练的是身法、反应和力气。晚上,你回房后,苏姐姐会教你识药辨毒,学的是医理和自保的智慧。这些功课,都是为了让你将来能稳稳地站在殿下身边,明白吗?”
翳郑重地点头:“明白。”
“好!”谢临站起身,脸上又恢复了爽朗的笑容,“那咱们就开始第一课,站!”
接下来的日子,便遵循着这个节奏。
清晨,天光未亮,翳便与谢临在老地方相见。训练从最枯燥的基本功开始。
谢临目前不教花哨的招式,只反复锤炼她的根基。
“马步,是力量的根。”谢临的手稳稳按在翳的腰背上,“沉下去,稳住了,才能发力。”
起初只是轻微的酸胀,随着时间推移,大腿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像是被无数细针反复扎刺。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在衣领上洇开深色的痕迹。翳默默调整着呼吸,在心里数着每一次呼吸,用规律的节奏对抗着身体叫嚣的疲惫。
“看准我的手势。”谢临移动着步伐,“躲闪不是乱跑,要用最小的动作,避开最要害的攻击。”
她让翳在腿上绑着小小的沙袋。最初每迈出一步都感觉双腿灌铅,脚掌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但日复一日,当肌肉逐渐适应这份重量,卸下沙袋的瞬间竟有种奇异的轻盈感,脚步落地时终于能像猫儿般悄无声息。
偶尔,谢临会突然从不同方向弹出小石子。起初翳总是狼狈躲闪,有几次甚至被击中膝弯险些摔倒。但她渐渐学会了从谢临肩颈的细微动作预判轨迹,身形闪避时已能带起轻微的风声。
当东方既白,训练便准时结束。谢临会帮她解下沙袋,拍拍她的肩:“去吧,殿下该醒了。”
夜色深沉,当翳结束一天的陪伴,回到谢临处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屋,苏挽清已在屋内等候。
小屋内只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上投下两人摇曳的影子,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这是甘草,”苏挽清执起一片药材,她的手指白皙修长,持物极稳,“性平味甘,能调和诸药。”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如玉石相叩,没有半分暖意,却条理分明,“记住它的纹理形状,与回甘之气。”
接着,她换了一株色泽暗沉、形态略显扭曲的干枯植物,神色肃穆:“此乃乌头,有剧毒,见血封喉。”她并未将药材递近,只让翳在安全的距离观察,“你无须触碰,只需记住其貌,远离它。或在必要时,精准地辨识它。”
翳依言凑近,仔细辨识着每一种药材的细微特征,有时会按照苏挽清的示意,用指尖轻轻感受某些无毒药材的质地。她努力地将那些性状、气味、功效刻入脑海,空气中弥漫着混合的,或清苦或辛香的药味。
苏挽清偶尔会突然考校。
若翳答对了,她会极轻微地颔首,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会掠过一丝比萤火还难以捕捉的赞许,转瞬即逝。
若答错了,她也不会责备,只会用那听不出情绪的声线,清晰地说:“再看,再记。”语气里没有不耐,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医者的严格,仿佛在说,于此道上,容不得半分含糊。
睡眠时间被压缩,白日里难免偶有倦意。但苏挽清调配的药膳与药浴如同无声的守护,温和地滋养着她的经脉,化解着训练后的酸痛与疲惫,让她总能以饱满的姿态迎接新一天的挑战。
自那日后,翳的生活被清晰地划分为两个部分。
白昼,她是公主的伴读,清晨与深夜,她是谢临与苏挽清的弟子。
在这昼夜交替间,某种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一次,沈星熠忽然放下毛笔,凑近仔细端详翳的侧脸:“你最近好像…”
“长高了?”公主伸手比了比两人的头顶,“而且…”她的指尖轻轻掠过翳的袖口,“这里好像更结实了?”
“可能是最近在帮谢姐姐整理武库,搬了些兵器。”
“这样啊。”沈星熠若有所思地托着腮,“那明日我让御膳房多送份吃食来,给你补补,临姐姐那边我也去说一声,别让你太辛苦。”
这份体贴让翳心头一暖,先生前日刚讲过“未雨绸缪”的典故,此刻,翳忽然对这四个字有了更深的理解,她正在经历的每个疲惫的清晨与深夜,都是为将来可能到来的风雨提前筑起的屋檐,但她心甘情愿。
数月后的一个清晨。
苏挽清目光扫过正在收势的翳。不过数月光景,这孩子那双眼睛曾经的惊慌与空洞已被沉静取代,此刻正迎着她的视线,不闪不避,内里是远超年龄的坚韧。
“进展比预想的更快。”苏挽清对谢临淡淡道,目光仍停留在翳身上,“今日,我也该去向娘娘禀报进度了。”
谢临咧嘴一笑,用力拍了拍翳的肩膀,满是赞许:“我就说咱小翳儿是块好材料!”
暮春午后,皇后宫中。
苏挽清垂首静立,将一份脉案与训练记录呈于皇后案前。
“禀娘娘,翳的根基已初步稳固。”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稳,“谢临负责其身法根基,目前步履已可达落地无声,反应与耐力远超同龄。属下负责其药理根基,常见药材特性、人体要害经络已熟记于心。”
皇后执起记录,目光掠过上面简洁却精准的描述,指尖在“药浴后恢复迅速,心性坚韧,耐受力极佳”一行微微停顿。
“进度倒比预想的快。”皇后放下记录,抬眼看向苏挽清,"那孩子,可曾抱怨?"
“未曾。”苏挽清回答得干脆,“训练再苦,汤药再涩,她从未吐露半字怨言,亦无半分懈怠。”
皇后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思量取代。她端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她雍容的眉眼。
“是个懂事的孩子。”皇后轻呷一口清茶,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既如此,便循序渐进。根基打得越牢,将来方能承其重。退下吧。”
“是。”苏挽清躬身行礼,悄然退出殿外。
殿内重归寂静。皇后起身行至窗边,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宫墙,落在了昭阳殿的方向。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星儿,母后为你选的这把剑,正在炉中淬炼。望她将来,真能成为你的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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