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惊梦

我确实是大不孝,为君无后,不敬先皇与母后。做为人君,朝堂之上,我的功过自由后人记录评说。我要你记下的,不过是作为凡夫俗子的一点念想。

先王在世时,我之上还有一位兄长,我本无继位之权,也无夺位之志。可怜我的兄长因病离世,我自然接过了他的位置。我并不是家中最聪慧的孩子,我的姐姐比我伶俐许多,奈何她是女身,早早地嫁为人妇。我顺理成章地继承了位置,这么多年,四海升平内外安定,更多的是我继承了先王的功绩,我只不过维持着这样的稳定。我生性不定,幼时曾听太傅讲国内的山川风景。母后在我继位后给我选定了王后和妃子,我一一回绝了,这宫门困不住我,我总是要走出去,四海安定的时候,我只想四处巡游——当然也为了逃避婚事。先王平定的那几个方国,我需要出访维持和平关系,我也想到传说中的昆山上看一看,有什么新奇之物。

去各个方国之间的来往,随行的史官会记录下来,至于昆山的一些事迹,我只能在这里说明。我们一路往西走,过了很久才找到昆山,史官记录了山的方位和地貌,这些都能在藏经阁看到,我就不赘述了。昆山很冷,常年积雪,人迹罕至,堪舆官建议不要再深入,不知雪山如何险峻,恐有危险。我与随行就在一处安全的地方扎营露宿,准备明天一早东行返回都城。

也许是昆山有灵,夜晚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随行肯定是不敢这样称呼我的。迷糊之中,我看见有个着锦缎白衣的男子叫醒我跟随他去昆山宫。那男子看起来跟我当时一般大,打扮得像学宫里的学子,但束发不似学宫里那样干净利落,有些零散的长发落在肩上。他身上并无金银饰品,看起来不像是宫里的人。

我站起身来拿剑,正想拔剑质问他,他快步走上前来按住了剑鞘:“陛下,刚才是我多有冒犯,请原谅。”这男子的力气很大,剑鞘被他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敢直呼我名讳,来人......”我大声质问他,想叫醒随从,他反倒先抢了我的话头。

“陛下小声些,更深露重,四下寂静,切莫惊扰了山王母。”男子轻轻松开剑鞘,对我行了礼,“说来请陛下勿见怪,我是从京城随您来的水灵,昆山算是我的家乡,我的父母从此处出山,顺着河道带我流到王城去,我自小就在王城跟随您长大。”

“有何凭据?我怎么相信你?”

“陛下请看。”自称是水灵的男子猛地抽出我的御剑,往他的脖子上一抹。

“你!”我都想好了接住他的头颅,没想到他把剑往地上一扔,脖子上流出的不是血而是透明的水,那剑刃上也没有半点血迹。

“陛下这回相信了吧?”他捡起地上的捡,双手俸给我。

我将剑收回剑鞘,看着他引了一些雪水敷在伤口上,那伤口渐渐愈合。我不得不相信昆山有神,我跟随他往山上走,堪舆官说的危险已经被我的好奇心给占领。眼前这位自称是水灵的男子对我毕恭毕敬,虽说是领着我往前走,但脚步只是领先我半步。

“你带我去宫里做什么?若是面见某位首领,也应该叫上我的随从跟着,我也应该乘车马。”我仍有些警惕。

“陛下,我刚跟随您到山脚下,山王母就在昆山宫就召我速去。山王母要我带您去见她,说您远道而来,不到宫里坐一坐不合礼数。山王母只要您一个人来,您走路是最好的,这山路狭窄,怕是有损您的香车宝马。”

“那你也是第一次见她?”

“陛下,我小时候曾随父母拜过山王母,但我未曾抬头看过,所以没有见过山王母的真容。”

“那你这次不就见到了?”

“陛下,我只是一只刚成人形的水灵,只能洞察人间凡貌,若不是山王母自行现身,我不能窥见山王母的全貌。”

“那山王母是神仙?世上真有神仙?”

我听到走在前面的水灵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我的话。我随他一直往山上走,奇怪的是明明我们越走越高,但路并没有因此变得陡峭。前往昆山宫的路程虽然有些长,不过走得很轻松。

走到离昆山宫还有些距离的时候,看到耸立在山中的那一座宫殿,不似我王城中那样色彩繁复。昆山宫像是冰雕刻出来的样子,又没有冰那样透明。宫殿的瓦片在雪的映照下看起来像是一块块白色的美玉,瓦当像是用白金做的,宫墙看起来是一堵千年不化的积雪,宫门是一片厚重的冰,门环闪着银色的光。

我们与往前走,宫殿看起来越来越高,走到门前,宫门已经高不见顶。我这时才觉得有些口渴,水灵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瓶,说是山王母赠的仙露,要我喝下。水灵扣了扣门环,宫门缓缓打开。一股寒气袭来,我能感受到冷意,身体却不觉得冷。

一位身着戍卫服饰的女子领我们进了门,我看见庭院里有一些男子杂役在扫雪,庭院内种了许多不同的花卉,都开得正盛,若不是地上的积雪,我丝毫不觉得这里是雪境。水灵走在了我身后,他仍是离我半步距离,熟稔的礼数让人觉得他就是我的随从。

“陛下,请您在此地等候。我主正在寝殿更衣,即刻就到。”戍卫领着我到了一间布置与王城内相似的宫殿里,房内摆放的家居和我宫里的一模一样,是木质的椅子和桌子。

我坐在木椅上,水灵站在我身后。他自从到了昆山宫内,就没再开口说过话,一路上都很安静。

“你怎么不说话?”我回头看着他。

他只是微笑着,表情似乎在告诉我他张不开嘴。我表示疑惑,刚想继续追问,一排杂役走进殿里,皆是男子。上茶的杂役端着热茶,用恭敬的神色看了我一眼,把茶放好便转身离开,上蔬果的也一样,都是默默地把东西放好就走。一个杂役端着一托线香,扑通跪在地上,举着木托让我选一个香味,捆绑线香的丝帛写着我看不懂的文字。

“这些都是什么香?”我问。

那个杂役不回答,只是把木托往我面前推了推,好像是示意我随便选一个。

这时候来了一个像是女官的人,身穿一袭水色团花袍子,头上没有金簪银钗,她催促他们赶快服侍好。

我叫住了女官,指了指托盘里的线香问:“这些人是哑巴吗?怎么都不会说话?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味道。”

女官看见我,凌厉的神色收敛了几分:“陛下,在昆山宫里当差的男子皆不会言语,并不是他们哑巴,而是昆山宫的规矩。”

“是山王母的规矩?”我问。

“不是,我主从不阻止谁开口,是这天地造化而来的昆山宫自有的规矩,任何男子进来都开不了口,只能用眼神示意,我们也能读懂他的意思。”

“那我怎么能说话?”我惊愕地看着女官。

女官笑着不答,回了我另一句:“陛下稍等,我主正在金池议事,即刻就来。”然后她走到我面前,挑了一捆香让那个跪着的杂役去点。

“陛下,这是我们昆山独有的雪香,可使人定神养气。”

我点点头,女官带着这一批杂役退了出去。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雪香的气息,有一种淡雅的木香和水香,要我准确回想起来,记忆很模糊,这种香味只在昆山宫里闻见一次,时间太久远,已经淡漠了。

就在女官和杂役走后没多久,几个穿着更华丽锦缎的女子推开了门,比起女官的服饰,这些女子的服色更加鲜艳,红紫,蓝绿,她们头上的发饰也更华贵,但不繁复。

一见到我,她们马上行礼,并且要我坐上殿里另一边的主位。我上位后,她们便退下来,站到水灵对面。见这架势,我以为山王母已到,半晌之后进来的是一些乐工打扮的男子,各自拿着鼓瑟琴箫在两侧弹奏。我看向为首的女官,她明白我的疑问,回答道:

“陛下,我主正在前庭视察扫雪,即刻就来。”

我有些生气,这是把我当成了她的臣子吗?要我等这么久?这就是昆山的待客之道?我刚站起身,看见水灵看着我,似乎是在让我等一会。我瞪了他一眼,正想往门口走去,一阵淡雅的梅香从外面飘来,融合了殿里的雪香。

一位女子跨过门槛走进来,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再是一身淡黄色暗纹团花的长袍,素白的腰带没有任何花色,她的头上也没有什么装饰,只有一根青绿色的镶金玉簪。她梳的是很平常的女子单髻,有些碎发没有梳上去,散在耳边。她看上去跟我年纪相仿,不似我常见的画册里的神仙模样。

随行的女官和水灵向她行礼,她就是山王母。

“贵客来此,等候多时,是我怠慢了,还请恕罪。”山王母向我鞠了一躬,然后直径走到我旁边,“贵客请坐。”

我看着她的眼睛,刚才的怒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我正想开口回话,却发现我快要说不出话来,只能呜咽几声。

我猛地向山王母看去。

“贵客不必惊慌。”山王母对我笑了一下,然后示意一名女官上前来,“李官人,去金池舀一瓶水回来。”

“这是昆山的符咒,但凡是男子来到昆山宫内都会被禁声。您之前能开口讲话是因为喝了水灵给您的金池水。金池的水就可以暂解此咒,但有时限。”山王母向我解释了一下。我只能点点头,等着她说的解药。

李官人刚迈出一步,山王母又说到:“对了,顺便把林官人叫来。”

随后山王母邀我观赏了昆山的歌舞,几乎是由男子来唱跳的。在宴饮期间,她问了我一些关于王城的问题,我因为说不了话,也回答不了她。我只能轻轻点头或者摇头,就像我面对群臣在大殿上进谏那样,不过山王母会问我是不是,对不对。不论是我点头还是摇头,她都好像知道我想说的内容,她会点头表示理解。

后来服用了解药,我能开口讲话时,便和山王母描述了王城的景象。我询问了她关于宫内女官和男杂役的事情,她只是说自从她入主昆山宫就是如此。在殿坐里久了,她便邀请我去宫殿各处游览。除了我刚去的那个大殿,其余的殿厅都没有木质的家居,多是玉的和金的,这金子也不泛金黄色,是淡淡的白蜡色。这建造宫殿的白蜡金是在金池里炼成的,平日有护池官掌管着。

山王母同我讲了许多关于昆山的奇事,若是要全部述出,不知要多少时间。关于昆山宫的亭台楼阁,也就暂且说到这里。我所记忆的并不是高耸的昆山,雄伟华丽的宫殿,而是主掌这宫殿的女子。

我可以开口,我却愿意沉默,我爱听她跟我讲述昆山风土时的声音,喜欢看她眺望山外风景时的神情,我爱她琥珀色的眼睛。这里的一切都不一样,包括人。要说这里是话本里的“女儿国”,似乎又不太贴切,山王母在介绍金池的时候,曾说到林官人的父亲是上一任护池官。我无意菲薄我宫内的女子们,只是我从未见过女子可以有这样自在的神情。这里身为杂役的男子跟身居深宫的宫女相似,他们的脸上似乎没有什么神情,总是低眉顺目,很少跟女子对视。

是我不爱父王母后为我挑选的女人吗?是,也不是。我无法抛却架在我身上的成命,只要在位,就得面对成婚的一天。我不是一个不近女色的人,我只是厌倦了从小就听的什么顺从淑德之类的话,我看见我的姐姐,从一个灵巧的女孩,渐渐变成了一块木头。她应该是万人之上的公主,却被父王许配给了方国的王,母后和女师教她应该如何从夫,她变得很温顺乖巧。可她却在半夜偷偷地哭,跑来跟我说她不想嫁给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

我不一样,我可以自己选择。昆山游历后,临别时我请求她与我一同回到王城。

“陛下,你对世间任何女子都说同样的话。”山王母回答我。

“不,我只对你这么说,我要娶你为后,除此之外我不再纳任何人。”

徐千里的笔顿住不前,他写字的速度很快,把笔锋写散了。他汗流浃背,不知王是否已经病得疯魔,竟讲出这样的奇事,又不敢表现自己的惊恐。王看他停笔不写,也沉默着,好像是等他继续动笔。徐千里很快换了一支笔,王继续说道:

山王母沉默着,走到梅花树下。“陛下您看,这昆山梅开得正好,像是您国都里最好的红丝锦缎。”

“你要是喜欢梅树,我可以让都城种遍梅树,你要是喜欢红锦缎,千匹万匹都可以送给你。”

山王母微笑道:“人间男子都爱这么讲话,我下凡探视的时候早已听闻,先是甜言蜜语满足许诺,等女子真的为己有时,又不复当年山盟海誓。这些话对我来说不过是燕雀的叫声,不是什么令人动心的言语。”

她用灵力折了一株梅花:“这是昆山梅,在昆山的滋养下是长久不衰的,要是到了别处培养,必定会即可枯槁。”

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陛下您也该启程回去了,您的随从将士们也该醒了。”山王母抬头看了看昆山的天,将折下的梅放在我的手心,“我看陛下喜欢这梅花,我将昆山的几丝灵力注入到此,养在清水之中即可盛放如常。前庭的梅树是我幼时栽种的,观此梅,如同观我,若此梅花枯竭......”

我解下腰间佩戴的一块玉玦,用帕子包住放在她的手心。

“陛下多礼,昆山最不缺的就是金玉,不必再赠予我。”山王母想了想,一挥手,金池里浮出一块青绿镶金玉,“我曾到过人间,世人都说昆山有能延年益寿的宝物,就是这宫里的金池水的金玉。金玉受到池水的浸润,虽不能保玉主有金刚不坏之身,但可使玉主人青春永驻。”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我自是疑惑的,也不相信这些,金玉落在手心,倒是温润的,没有雪山的冰冷。

“陛下是人间圣主,本非仙境中人。陛下若有心,待你了结了人间事,拿着这枚金玉,自可再到昆山来寻我。”

其余的事就不再多说,水灵送我下山,这次他走在我的后面,我揣着那株红梅,腰间挂着金玉佩。

我回头望去,昆山宫渐渐隐入云雾之中,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我是在做梦吧。”我自言自语道,水灵听到了我说的话,回答我这并非是梦,而是昆山仙境,人到此处是魂魄离体,所以感觉如梦似幻。

我们正走到半路,忽然一阵震动,昆山的雪抖落着,滚滚而来的白雪冲击着我的视线,我只记得水灵向我扑来护着我。

再次睁开眼,是在帐篷里,驻扎地的阳光从帘子外照进来,我躺在行军床上,手里握着一株红梅,桌上摆放的随身玉玦旁,有一个装满了水的白玉花瓶和一块镶金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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