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刚过,窗外不似夏日午后的日头正烈。
院子里下人做活虽然寂静,但仍会有细细碎碎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清脆的鸟鸣,更衬得屋内一片静谧。
午后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珠帘,在光洁的地面上切割出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里细微的尘埃在阳光照出的光柱中跳跃。
陆葭宁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手中握着自己一本不知看了多久的书,缓缓抬头。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边无际的安静和缓慢给淹没了。
若是在以前,这个时间她应该在做什么?
可能是午休结束后坐在电脑前,回复上午没有处理完的消息,这时同事会招呼说中午点的奶茶到了,约着一起下楼取,再回来嘬着奶茶做着今日的to do list;
可能是在一个培训大会上,坐在台下假装聚精会神敲打着键盘,但其实手指在飞速的和搭子吐槽自己上班的某个同事;
哪怕是最无聊的周末午后,用一场运动、一部电影、几集综艺或者无穷无尽的社交媒体信息流把时间填满。
时间是最昂贵的东西。
陆葭宁当时无比的认定这件事。
即使她只是一个按部就班,没有多大野心的打工牛马。
但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被她认真规划好,用事情填充好的。每一刻都有它的去处。
即使在虚掷光阴,也会被现代狂轰乱炸的信息淹没。
而在这里呢?
时间变成了一滩粘稠、停滞、看不到边际的泥沼。
她试图回想早上做了什么?
和家人一起用了早膳,然后呢?然后好像就没什么了。
自己发了一会儿呆,看着丫鬟们轻手轻脚地收拾屋子、插瓶、熨烫衣物。
那些动作配着雕花木翅的昂贵家居,舒缓得像看某个大导演的长镜头。
若是从前,陆葭宁会很欣赏这样的镜头。
可现在,午膳也用完了。下一个明确的时间节点,似乎是遥远的晚膳。
中间这漫长的几个时辰,她该做什么?
她有好多的事情要做。
她要习字、要读书、要练琴、要压腿保持健身的习惯...
可她沉不下心。
云深轻手轻脚地进来,给她面前的甜白瓷盏里续上温热的蜜水,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她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节奏,脸上没有任何不适或烦躁,只挂着带着惬意的微笑。
陆葭宁的视线遥望周边原身那些昂贵的玩具上——一套紫檀木的九连环,冷冰冰、沉甸甸地躺在锦盒里;一个同样材质的陀螺;一个个精美细致的风筝。。。
她拿起九连环笨拙地拨弄几下,金属碰撞发出单调的声响。这玩意儿需要极强的逻辑和耐心,可她习惯了高速处理信息的大脑,对这种需要慢慢磨的游戏只觉得无力又恼火。
“这得解到什么时候去?” 她心里嘟囔了一句。
“咣当——”
随手一扔。
如果真的回不去了,自己在这能做什么呢?
巨大的虚无感简直要吞没她,她低下头,书上的字变成了一个个黑色的蚂蚁,密密麻麻噬咬陆葭宁的内心。
她放下书,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
两个小丫鬟坐在廊下的阴凉处,一边手里做着针线,一边低声说着什么,偶尔发出极轻的笑声。她们的手指在来回穿梭,动作虽然不快,但是神情却透着一股安宁和专注。
感觉阳光挪动的速度慢得令人发指。
她突然感到一种深刻的孤独。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和她们是不同的。
她不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普通与平凡,这件事在她踏进B市那家公司起就在学着接受。
可在这里,自己带着千年后开放的见识,与浓缩了千年的文化而来,却毫无施展之地。
前几日的陆府的宴会上也证实了这件事情。
陆葭宁不是不感动的,陆明湛站在她身前的那一刻,崔婉蕴维护她的样子,马车上四双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那些时刻,交织着之前的大家照顾她的点点滴滴,重新编织成了自己新的血肉。
她能感受到,自己一直在骨子深处默默排斥着这个世界尖刺,在那晚,在那辆马车上,已经悄悄缩回了自己新的血肉里。
可是虽然缩回去了,尖刺仍是尖刺,仍旧磨的她的血肉发出密密麻麻的痛。
越是想要尽快静下心学习,那些刺越是愈加尖锐。
她可以接受自己不是最特殊的那个。
但不能接受自己只是个被遗忘在时间缝隙里的异类。
她的思绪还在以现代频率高速运转,身体却被按在缓慢流淌的泥沼里。
这种失调让她坐立难安,甚至生出种"虚度光阴"的荒谬负罪感。
连字都认不全……
再不找点事做,她觉得自己真要沉下去了。
“吱吖——”
就在这种无声的焦躁几乎要达到顶点时,房门被轻轻推开。
是父亲陆舒晏。他今日似乎下朝略早,身上还穿着绯红的公服,乍一眼看去,像一株带着书生意气的墨竹,虽然面容略带倦色,但是眼神依旧难掩清明。
他目光扫过屋内,一眼就看到了窗边那个小小的、背影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紧绷和烦躁的女儿。
她没有像一般孩童那样玩耍或酣睡,只是睁着双眼,茫然的目光从窗外转到他的身上,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困住了。
陆舒晏没有立刻说话。他褪下官袍外裳,交给随侍的仆人,只着一身素色中衣,走到陆葭宁的书案前。
他并没有如往常般开始逗陆葭宁开心,而是低头看了看杂乱的书桌,然后温柔地问道:“皎皎,今日无事,要不要陪父亲去书房坐坐?”
陆葭宁迟疑地点了点头。
到了陆舒晏的书房后,他慢条斯理地开始磨墨。
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细腻的沙沙声,有一种奇异的宁神效果。
然后,他铺开一张日常练字的宣纸,朝陆葭宁招了招手。
“皎皎,过来。”
陆葭宁迟疑地走过去。
陆舒晏没有给她笔,而是将一块用来盛水涮笔的、光滑如玉的青瓷笔舔,和一个小水盂,推到她面前。
“今日无事,帮父亲清洗一下这些旧物可好?”
他的语气极其自然,又非常认真,仿佛清洗旧物事是一件顶正经的事。
陆葭宁愣了一下,听话得依言坐下。
陆舒晏示范了一下:用一支专用的软毛小刷,蘸了清水,极有耐心地、一道一道地刷过笔舔上细微的纹理和积存的墨垢。
他动作缓慢而专注。
陆葭宁学着他的样子,开始清洗另一块同样小巧的端石砚台。
起初,她的动作还很毛躁,只想快点结束这无聊的差事。
但陆舒晏就在旁边,沉默地、专注地做着同样缓慢的事。
“刷刷刷——”“刷刷——”
混合着窗外的鸟鸣,交织成一片清和沉稳的云团,渐渐笼罩住了她。
她听着耳边慢慢地“刷刷”声,不得不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中的动作上:她感受到水流过指尖的清凉,观察到墨迹在清水中一点点化成氤氲的涟漪,看到隐藏在雕花缝隙里的污垢被一点点剔除……
那种令人窒息的虚无和焦躁,在这一次次重复的动作中,悄然消散了。
房间里只剩下极其轻微的水声和呼吸声。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半个时辰。
陆舒晏忽然开口,像在自言自语,声音低沉而平和。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1’。”
他顿了顿,看向女儿,发现她正抬头望着自己,高烧退后那双总是带着些许迷茫和戒备的眼睛里,此刻是一片难得的澄净。
他微微一笑,补充道:“心静下来,一切各得其所。有的时候,不‘做’些什么,反而会‘做’到些什么。”
陆葭宁低下头,看着手中被洗净的砚台,温润的石质在透过帘子的柔和光线下,泛着内敛的光泽。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陆舒晏是在用最无声的方式,教她如何与这个一直以为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与这看似冗长的时光和解。
她无法改变逆转时间,回到所在。
她也无法挥斥方遒,成为这个世界里的太白太红太蓝。
但她可以改变自己感知这里、就像改变感知时间的方式一样。
而学习——那些需要极致耐心和缓慢积累的写字、读书,甚至慢慢得度过这里的人的生活——或许正是父亲指引她的,最能安放身心、对抗虚无的舟筏。
那一刻,想要学习的念头不再是为了害怕暴露或争口气,它像一颗被精心埋入土壤的种子,终于找到了它真正渴望的水分和阳光——那是一种想要扎根下去,想要真正平静而充实活着的渴望。
即使自己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但只要自己一步一步坚定的走下去,自己总会找到——
就像现实中做瑜伽那样。
慢慢地集中自己的意识,在与自己身体和精神的和解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平衡与宁静。
慢慢来吧——
陆葭宁告诉自己。
漫长的岁月里,自己总会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的,在那之前——
那双还带着迷茫与急躁的眼睛里,此刻已经浮起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神色——不再是绝望的焦躁,而是破釜沉舟的坚毅与宁静。
那些负面情绪并未消失,却被一种更沉重、更坚定的东西所覆盖——是决心,是不愿辜负家人维护和淳淳教导的爱护。
陆舒晏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心的微笑。
她轻轻放下砚台,声音虽轻,却在这一刻真正接纳了这个用温和坚定的父爱引领她的男人。
“爹爹,谢谢你。”
1:百度,葛玄(164-244),《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东汉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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