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踩空

飞机加速升空,苑笑两笔弯眉微蹙,宽大墨镜下方细致勾勒的红唇仍是喜悦的弧度,不时开合给出一些代表回应的语气词,嗯哼,哈,哇哦,酷……

窗外云层晃动,气压变化将邻座滔滔不绝的娇语滤成嗡鸣,回应不再及时,虚蒙的空间尽头被扯开一个口子,白光侵占视线,紧接着将她整个人吞噬。

耳中噪音淡退,有悠远的早课铃声浮起,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跪在冷硬的水泥地上,跟前一个内胆碎裂的镂空暖瓶躺尸,睡裤被漫出来的水浸湿大片。

五感失灵只剩视听,她下意识呵出一口气,有雾。

大冬天的,傻么,乖乖跪一滩水里?

她想自己小时候一定是脑缺弦,平时和院里的淘小子们翻墙头爬煤堆天不怕地不怕,父亲吼一嗓子“跪下”,就能被吓得一动不敢动,不会跑啊?

哦对,不是不会跑,是跑不脱,活爹年轻时是运动员,总归被抓收场,且跑多远打多狠。

起码知道直接跪比较划算,也是机灵的,哈哈。

嗤笑着评价完,她干脆地起身,逆行穿过张张模糊的学生面孔,一步一步,物换星移,最终来到一扇油彩斑驳的门前。

-

急眨几下眼认清所在,门里,是卫承仁美校的主画室,她十七岁的全部苦乐都在这里滋生。

十七岁那年,她暗自打定逃离吉岭的主意,高三休学,坐着家里那辆金杯中面,跨越近九百公里,抵达这个坐拥国内顶级艺术院校的陌生城市,京亭。

卫承仁美校坐落在栌山脚下,初到这里时正是秋天,青白建筑外的小道汇入山路向上延伸,抬眼望去红叶连天,像一幅美得压迫视觉的画。

头一次来到大城市,打小咋咋呼呼的她仿佛一下被这样的景色驯服,喜欢这,想留下,竟扭捏起来,不敢轻易开口说话,生怕自己显得格格不入而不被欢迎。

苑父依然我行我素,用震耳欲聋的嗓门给美校迎新的老师打电话让人来接,时不时用类似拎鸡崽子的动作把她拽到身侧,大喇喇地敲打:“再他妈走丢喽。”

迎新的老师姓白,是个慈眉善目的阿姨,比苑父看着要大很多,却仍礼貌地以“您”相称,这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地地道道的京亭人。

白老师热络地引父女俩进了大院,对苑父你来你去的生硬提问丝毫不介意,边走边耐心介绍院内各处建筑,以及该建筑内对应教授什么科目。

为苑父解了惑,白老师转而笑盈盈地和一直无声张望的她单独打招呼,问她喜不喜欢这里。

对她来说,这个问题也是新奇的,她先笑了笑,又环视一遍周围后正准备给出真诚的肯定,不料被苑父抢先定性,“惯会装相”,“她懂个屁”,“我满意就行”。

三人到了教务处,白老师留下苑父继续沟通缴费和回访等相关事宜,提议让她去院内走走熟悉下环境,得到苑父首肯后,她如释重负地脱离关注,溜溜达达进入背山一座一层教学楼。

算是循着气味找到的主画室,正式入学后她才知道那是松节油的味道。

正值国庆假期,教学楼内没有开课,无窗的走廊昏暗,要几步一跺脚才能延续感应灯的光亮,随着刺激的味道渐浓,又有断断续续的人声愈发清晰。

留给她自由活动的时间不多,本着“来都来了”的想法,她打算装聋作哑,只瞄一眼上课环境就原路返回,于是内心自洽地继续向前,蹑手蹑脚。

“你哪来的天分?哪来的自信?说话!”

油彩斑驳的对开木门里突然传出一句操着晋川口音的中年男声,明显在吵架,吵架的对象却始终没有反驳回击。

男人话里带着难消的火气,却仍能听出几分醇雅,完全不像苑父那般粗俗。

人已经到了门口,只要稍稍探头往门缝中看去就算不虚此行,但由于装聋失败已然听了墙根,被发现的话有嘴也说不清,窘迫又麻烦,她下意识摇摇头,还是别了。

她无厘头地捂上耳朵,默念“听不到”分散注意,刚转身,还是听见一声尖锐的脆响。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耳光声。

不知出于同情还是共情,她的心瞬间揪着提上来,呼吸也忘了,不自觉回身又上前一步,还是看了——

西装革履的男人背影舒张如弓,巴掌还在耳侧悬着,刚才那下应该是反手,现在看着还要正手再来一下,威胁似的僵持着。

他对面是个和自己同龄的女孩,一头乌黑的长发包裹一张五官浅淡的脸,叫人看不清表情,面颊上的印子扒着白皙的皮肤,以肉眼可见地速度红肿起来,可见这一耳光使了多大力。

单薄的上身轻微后仰,接着随手扶住身后的画架站直,依旧一言不发,只漠然地和男人对视。

男人被女孩的反应激得彻底震怒,吼了句方言,手拉得更高就要打,女孩好似不知怕和痛,倒扬起脸定定去迎。

心跳隆隆作响敲击耳膜,某种冲动像气球一样胀满胸口,扼住咽喉,苑笑把手贴在门板上,上臂紧绷着,那条缝隙却纹丝未动。

正在此时,手机铃音大作,感应灯惊弓之鸟一般纷纷亮起。

她掩耳盗铃地收回手去摸口袋,手机像一条滑不溜手的鱼,捞好半天才捉住,没等滑开盖子拒接,又脱手掉到地上。

四道慑人的视线从门里射出来,不用抬头就感觉得到,她僵硬地摊手,死盯着频闪的屏幕上那个“爸”字,任铃音不依不饶地在走廊里回荡。

良久,屏熄音灭,她才自暴自弃地梗直脖子回视过去,画室里现下竟空无一人。

她不信邪地推门踏入,穿越错落摆放的画具向明亮的里间去,追寻一张记忆中变得冷冽的清秀面孔,脚步由走到跑,光线越来越强,路,没有尽头,没完没了。

在追什么,为什么追,忘了。

意识到这点,她迷茫地停下,却骤然踩空,忽悠一下跌进刺目的混沌中。

-

苑笑抽着冷气醒来,机舱广播正不紧不慢地提示遇到气流将持续颠簸,她瞥了眼大开的遮光板,确信自己在飞机上后摘下墨镜,用指尖小心地揉摁发酸的眼窝,以保不破坏妆容。

“宝宝,我还想利用出工前那段路搞个待爆女星的百变OOTD,戏上女霸总的造型太单调了……”

邻座是“短剧女王”黎玖珊,大女主专业户,手机屏里的她千人一面都被配成御姐音,本人说话却是嗲嗲的,喜欢无差别叫身边人“宝宝”。

时尚圈或娱乐圈是这样的,用此类亲密的称呼代替可能根本不记得的姓名,能快速拉近距离还能避免尴尬,苑笑在脑中哔掉“宝宝”一词后,轻触自己那侧眼前的液晶屏,去看时间。

黎玖珊大概丝毫没发觉苑笑已经睡过一悠,就这样单向输出了半个多小时。

从沪市起飞,落地京亭至少还要一个半小时,苑笑昨晚因得知这次合作的某品牌爆黑,紧急调换了LOOKBOOK,团队里外忙成一锅粥,不算刚才不如不睡那觉,她已经快30个小时没阖眼。

实在是困,困到捧哏的精神都没了,想着隔壁那位过于陶醉,苑笑正准备戴回墨镜继续补觉,结果被黎玖珊抓了个现行。

“宝宝,你有没有在听嘛~~”黎玖珊探身过来,撑肘在双人包厢间的置物台上托着腮问。

苑笑视线虚锁在巴掌大小一张脸旁的满钻美甲,眯起眼跳过问题,直接回应上一个话题:“当然好啊,戏外你什么时间休息,我可以陪你去购物。”

黎玖珊这样从长剧配角摸爬滚打上来的个人演员,事业成就全靠自己周旋,自然情商极高,她似乎听出言外之意,甜笑着转移话题:“听导儿说这戏前半程都在清美取景,我还是头一次在这么有艺术气息的地方拍呢!你是学服装设计的,一定对这里很熟吧?”

苑笑实在想不出“学服装设计”和“对清美很熟”这两件事是怎么联系起来的,却也懒得问,她挑挑眉直言:“不熟哦,我大学是在沪市东华读的。”

黎玖珊眨巴着一双狐狸眼惊呼:“`东华`?不该是帝君么?难不成你学的不是服装设计,而是修仙呢?”

“……”苑笑哽住,看黎玖珊一脸认真相,怀疑严重缺觉的另有其人,于是她绕过黎玖珊,伸手把遮光板拉下来,有样学样地眨眼说道,“落地就要进组定妆,睡一下吧,`宝宝`。”

黎玖珊就欣然接受了这体己话术,终于安静下来。

-

落地京亭,剧组的车将黎玖珊及其随行人员接到希维登酒店。

苑笑这边行李不算多,她和大助共三个旅行箱,两个是各自私服和生活用品,最大一个是黎玖珊拍定妆照时要用到的所有穿戴。

化妆师洲洲是黎玖珊团队的人,黑皮圆寸、身材结实,下车后殷勤地帮苑笑她们把最大的旅行箱顺手拖到前台。两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成手,沟通十分顺畅,进电梯时已敲定好今晚每一套妆造。

大助和黎玖珊的执行经纪被安排在同一标间,早早下了,到了苑笑的楼层,她和洲洲再次道过谢便急火火往外走,前脚刚迈出轿厢门,又被叫住。

“苑老师,看群。”洲洲一手按住电梯开关,一手握着手机朝苑笑晃了晃,“七点半出发定妆,结束后他们还要围读,几公里外就是Dreamcore,一起呗?”

苑笑估摸洲洲和自己年龄相当,奔三了竟有这样好的精力,连轴转到半夜还有心思去蹦迪,她是不行,又不好驳新搭档面子,只得借口推脱:“结束了五六套要收拾呢,麦子头一次跟我进组,不好让小姑娘一个人的。”

洲洲甩甩手,索性用小臂拦住轿厢门倚着说话:“诶哟,哪能呢?有主任安排的呀,大不了我帮你们收拾,小姑娘跟车回酒店就好了呀~”

满心补觉的苑笑被突如其来的猛男撒娇搞得脑袋嗡嗡的,见洲洲笑嘻嘻,她也自动切换成gay蜜腔调佯怒怼过去:“Dreamcore沪市也有,你是有多大……”

“瘾”还没说出口,又听洲洲继续说:“定妆照就在清美一间画室里拍,从那儿到Dreamcore,咱俩叫车去,全程十分钟都没有~~~”

苑笑长长叹了口气,迂回道:“那说好,两点前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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