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见鬼03

痛苦的根源往往是因为我们不肯去面对,它就变成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结。

她听了这句话。

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手指用力抓住了椅子的扶手,下意识地想平复自己情绪。

“你的肩膀在抖。”

她沉默了好几分钟。

“我其它方面都挺好的,你以上的问题,我只能想到流产,这算不算?”

“算。”我点头。

“可是,仅仅只是一个胚胎,连胎儿都算不上,会化成鬼或让我产生幻觉吗?我觉得没多大的关系。”她马上反驳。

“流产是最近发生的吗?”

她点点头,又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我没看懂这个表达:“你愿意谈谈吗?”

她又沉默下来,似乎在这里只愿意谈论鬼的话题。

“你在回避这个话题。”

她抿紧了嘴唇。

“是很难回答还是不想回忆?”

她理了理头发:“都过去了,不知道说这些有什么用。”

“如果心里释然了,人们就会很随意地谈论。”

她沉默了半晌:“我感觉有点不舒服。”

“你的身体似乎给了你一些答案。”

她抿着嘴角,脸色有些淡淡的苍白。

时间一点一滴地在流逝,秒针轻微的跳动声在安静的空间清晰可闻。

我看了下指针,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你感觉还没准备好,那我们下次再来探索这个问题,可以吗?”

希望下周她不会再给我讲鬼故事。

聂菁是今天最后的一位来访者,我走回咨询室时快六点了,让自己放松瘫倒在催眠椅上,按下右边的电动按钮调整椅子的角度,倾斜到170的角度是我最舒服的状态。

在聂菁之前,我的来访者是一对夫妇,他们在我的咨询室里互相谩骂攻击,声音一浪高一浪企图压住对方,那种带着愤怒和敌意的声音,比重金属和刺耳拉锯交杂的重口味摇滚乐还让人头疼。

听了一个毫无头绪的鬼故事后,我感到非常困倦,于是闭上眼睛,开始自我催眠放松。

浅程度的催眠就类似于冥想的状态,很短的时间就能让人得到充分的身心放松。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很大的咳嗽声,朦胧中我感觉到心脏尖锐的一阵激烈乱跳,右手和右脚也痉挛一下,一个激灵把我吓醒。

猛然睁开眼睛,室内的光线有些暗,入睡前我特意调暗了灯光,看看窗外,竟然已经弥漫了沉沉的夜色,突然感觉有点心悸,忙七手八脚收拾好东西离开工作室。

外面的路灯很暗,在茂密的树下,零零散散地透出昏黄的光晕,园区里的工作人员不多,大多数的公司在这里设点,只是作为一些公司的形象展示,如果没有外来打卡的人员,平常都很安静。

我很喜欢这种安静的氛围,可是这会儿觉得清冷的有些心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聂菁的影响,总觉得平日里充满生机的丰富绿植丛中,随时可能会跳出什么魑魅魍魉来。

直到走到大马路上,汽车如流水一样绵延不绝,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热闹得此起彼伏,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匆而过,才觉得一口气从七上八下平平安安地回到该有的位置。

在红色五星旗下受教育多年的人不相信鬼。

教科书告诉我们,物质世界是客观存在的,一切现象都是物质的运动和变化,意识和思想是物质的产物。

但,

如果完全不相信鬼应该完全不害怕鬼,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那我为什么刚才会害怕?

也许早于识字前的乡村孩童,对于世界的认识,来源于隔壁家老奶奶煞有介事的书生女鬼,画皮狐精等神怪故事,它比普世哲学更早地进入孩子的潜意识深处,如一颗随时等待发芽的种子,在适当时候破土而出。

可见,意识是一回事,潜意识又是另一回事。

工作室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徒步十多分钟后,心情也平复了下来。

电梯在九楼打开,玄关的灯在黑暗中亮了起来,柔和的光从倒扣郁金香形的灯罩透出来,打在一旁自然散开的百合竹枝叶上,在屏风上投射出几簇优雅的影子。

租的这个公寓很小,只有一室一厅不到40平米,可这么小的地方,却散发着自由的味道。

没有人皱着眉挑剔地在一旁横眉冷指:衣领要熨好才能挂回衣柜、平时配菜时多看看金字塔营养均衡表、大门口地垫至少一月一次清洗……

每一个细微的挑剔瞬间,每一句不满的指责话语,在漫长的岁月交叠中,犹如温水煮青蛙,沸腾到顶点带来长久的死亡,情感如是婚姻如是。

鸡蛋壳在灶台上轻微地磕出了一条裂缝,圆橙的蛋黄和雪白的挂面互相映衬,几片翠绿的菜叶子飘荡着,犹如阳春白雪中的一点绿意,让整个孤寂的黑夜都温暖了起来。

人有时要求很简单,一碗清汤寡面,一张干净床铺,便可完成一日光阴往复。

我捧着面坐到小沙发上,在收藏夹中打开了《黑客帝国》,安静的空间响起熟悉有磁性的声音。

“你曾经做过一种梦,尼奥,你如此确信那是真实的。假如你无法从那样的梦中醒来会怎么样?你怎么确定自己是处于梦境还是现实之中?”

“真实是什么?不过是大脑接收的电子信号。”一身黑衣的墨菲斯声音很低沉,他在训练刚刚从母体中觉醒的尼奥。

我盯着那句台词心中微微一动,画面掠过尼奥的眼睛认真而深邃,无端让我想起聂菁那双大眼睛。

透过聂菁的眼睛,她所看到的真实是什么?

“上周我们谈到有关流产的话题时,我感觉到你有点抗拒,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她沉默了一会。

“因为很痛苦,每次回忆我都感觉特别难受。”

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别有多大?可能从怀孕生产这件事就能看出来。

我有位乡下朋友讲述她啼笑皆非的生产过程,她给儿子起名叫路生,因为在她肚子刚有点疼走去附近医院时,儿子却迫不及待地在路边出来了,幸好当时她带着生产包,才总算没有太狼狈。

而我也知道一些产妇,分娩之痛几十小时,声嘶力竭精疲力竭,鬼门关转了好几趟,终生留下病根,才诞下来之不易的小生命。

但聂菁甚至连生产之痛都没有资格品尝,她只停在怀孕阶段便痛不欲生。

还记得第一次验出怀孕,家里每一位成员都喜气洋洋,可她的幸福感还没来得及消散,突然间的肚疼和晕厥让一切戛然而止,她与死神擦肩而过得亏当时送医院及时。

宫外孕对一位女性意味着什么?

输卵管破裂、腹腔内出血、败血症或多器官衰竭,休克危及生命。

还有许多的后遗症,如输卵管瘢痕、粘连或堵塞,慢性盆腔炎症,以及生育能力受损。

聂菁在三年内遭遇了两次宫外孕。

“那一定是一个很不容易的过程。”

她没有说话,身体偶尔会颤抖,又被她强行压制下去。

人类的身体犹如一具精密的仪器,不但会对疼痛做出及时的反应,还会将那些对生命造成威胁的疼痛以编程的方式,记忆在海马体中,这是人类进化的根源,也是人类痛苦的开端。

因为这样的记忆以碎片化形式存在,相似的气味、声音、图像或者故事的重述都可能会唤醒身体的痛苦和恐惧,甚至仅仅是怀孕两个字。

“我现在很害怕听到怀孕两个字。”她有些不稳地拿起水杯,压惊似的喝了一口。

我今天泡的是柠檬温水,也许柠檬的气味让她稍微地镇静下来,放下水杯时她轻轻呼了一口气。

“我能理解,两次和死神擦肩而过……”

“不,不是因为这个。”她打断了我的话。

“宫外孕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我当时认为自己已经调整好心态了。”

喝了无数奇怪的苦药,看了无数的名医,可是后来还是害怕同样的事情重演,于是选择了可以让成活的胚胎直接注入子宫的人工受精。

“很痛,很折磨。”她的身体又一阵微微地颤抖。

医学的进步可以做到很多以前无法做到的事情,但是却不能让一个人完全免除□□之苦。

仅仅是打促排针,不仅要打腹部还要打臀部,一天3针,连续14天,打到最后腹部上臀部上都是针眼和瘀青,那段时间,每次她坐着或者躺着,针扎的感觉都会让她有一种密集恐惧症。

每隔两天都要抽三管血检测,后期是一天一次,每天抽完她都感觉天旋地转,仿佛生命也随着鲜红的血液被缓缓抽干。

促排完就是取卵子,取卵的针管像吸管那么粗,又像男人青筋暴起的手臂那么长,又粗又长的针管即使再小心翼翼,她都像是在泥水搅拌机里的泥浆,翻腾不已痛得死去活来。

“你一定很爱孩子,才有这么大的勇气受这么多苦。”

她捧着水杯的手又轻微抖了一下。

“以前也许吧,可是那么多痛苦之后,我觉得我其实没那么喜欢。”

特别是在经历那么多痛苦之后仍以失败告终。

没完没了的身体疼痛与受伤,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无力、绝望……

咨询室里一阵沉默,

她握住玻璃杯上的手指,纤长白皙,非常优美,是一双艺术家的手指,但不知怎的,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外一双手。

与这双手完全的相反,那双手又黑又脏,厚厚的茧子和扭曲的关节,意味手的主人长期苦力劳作。

这双手经常会让我感到害怕,对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来说,这双手经常诡异地凭空出现,像一个在世间里游荡的恐怖鬼怪,张着嗜血的獠牙寻找着鲜嫩的猎物。

“那个抓小孩的女疯子又来啦,大家快跑!”一群孩子像聚拢在豆荚里的豆子,被阳光晒爆裂后蹦跶四处作鸟兽散。

假如有孩子的家长在的话,那个女疯子就会从一个加害的鬼怪,变成一个被暴打被唾骂,毫无反抗之力瑟瑟发抖的人。

“那个女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总有不知情的人会问,而掌握了小镇所有信息的隔壁阿姨,也总会热心又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解答。

“那是东头村里李大的媳妇,生了三闺女,计生的人不但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掏光,还把她逮住后结扎了,李大觉得她再也生不出儿子来,恨得不行,天天喝了酒就暴打她,她家婆也天天嫌她是扫把星,让李家断子绝孙,经常把她赶出门,后来就疯了呗,见到小孩就抓,特别是男孩子。”

我那时候总是剪着短短的头发,套一件哥哥不合穿的旧T恤,还是雌雄莫辨的年纪,睁着对世界半懂不懂的眼睛,惶恐不安地听着一个陌生女人不幸的一生。

不能传宗接代,就会成为一个疯子。

穿过漫长的时间间隙,华夏大地已然翻天覆地,女性早已不再是默默蜷缩在泥砌的灶锅边,顶着一日三餐的灰头土脸。

她甚至是面前这双优雅得宜的手指,可能不沾染一丝油腻烟火,在光鲜亮丽的舞台,引领着最有品位的那群人,流淌过最战栗灵魂的音乐。

可,在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聂菁那些幻觉的来源。

“家里人因为这个给你压力?”

她放下喝水的杯子,眼睛望向窗外:“他们对我很好,非常的好。”

又带着一种奇怪的意味,像装着满怀心事的铁盒沉入了水底。

“好吧,”我暂时绕过这个话题:“这几次的怀孕经历,你的身心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所以我接下来打算用系统脱敏法。”

“系统脱敏法?”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名词

我点点头:“催眠的方式结合系统脱敏法,很简单,比如你刚才说,听到怀孕两个字都会感到害怕,这是一种心理到身体的泛化,也许最近又发生了什么,让这种泛化变得更严重。

“我们可以先处理这个问题,现在,你尝试闭上眼睛。”

她的手指紧了紧,但还是闭上了眼睛。

“你可以尝试开始深深地吸气,再慢慢的呼气,感觉到身体逐渐地放松下来……”

系统脱敏法又称交互抑制法,由美国精神病学家沃尔普创立,故意引发压力源同时结合放松训练,逐渐提升承受的阈值,重塑新的条件反射。

“一支长长的针管……”她的肩膀瑟缩了一下。

“只是一根针管……,那些伤害已经过去了,已经无法再伤害你了,你回到现在这个时间,有轻轻的风吹过,你感到持续的放松……”

我反复暗示着,在二十多分钟里反复进行交互抑制。

“好了,所有这些难受的感觉,就像被风吹走的尘埃,卷向天际,离你而去,你的世界开始变得明媚晴朗,干干净净…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你会感到无比的轻松……”

“我从5往下倒数到1……”

她慢慢地扇动着轻盈的睫毛,抬起薄薄的双眼皮有点奇异地看着我。

“感觉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挺好的,挺轻松的。”

“就是这样,其实很简单,但需要一段时间反复地治疗,要坚持才行。”

她礼貌地抿了抿嘴角点点头:“明白,所有的东西都不是一蹴而就,我会坚持的。”

送走聂菁后,我在她的档案表上写道:多次怀孕流产所导致的应激性障碍,身心遭到重创所引发的幻听幻觉。来访者回避与家人关系的深入交谈。

接下来的几周时间,治疗很顺利,多次的系统脱敏治疗逐渐让聂菁能够放松地面对过去,以及有关怀孕流产所有的问题。

她也好久没有给我讲鬼故事了。

我以为我找到了聂菁问题的根本原因,但我却不知,我无意忽略的一个小细节,这件事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展现在我的世界当中。

生育这部分是来源于真实的案例,我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姐妹们遇过同样的烦恼。欢迎来说一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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