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昏沉,云涯才回到黎家。一进小院,他便直奔黎愁房内。
推开门,入眼便是提着裤腿,双脚置于木盆的黎愁。
或许是知晓来人,黎愁头也不抬,双眼紧盯着晃荡的水面。
看来是在泡脚。走近黎愁,云涯随口一问:“大山呢?”
“你找他做什么?我叫他下去了,有事才唤他。”
“水都凉了。”从不见氤氲水汽的木盆里收回目光,云涯自然地在黎愁身边坐下,腰微微一弯,抬手就想撩起黎愁的脚。
这回,黎愁又是一躲。
与第一次服侍不同,此刻的黎愁只是怯怯地一闪。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其实并无他意,然而云涯见他如此,也不再刻意讨好,毫不犹豫地收了手,好整以暇地看着错愕的黎愁。
这实在是——见云涯无动于衷,黎愁气得直咬牙。
愤愤地抬起脚,带起一片水珠,不管不顾就往云涯大腿上一架,“帮我擦干。”顺势往榻上一靠,黎愁理直气壮地命令着。
一双湿漉漉的脚,打湿了干净的衣袍。
面对这样刁蛮无理的黎愁,云涯也不恼,拿起大山放置在一旁的帕子,垂着眼,一点一点为对方擦拭双脚。
手上正动作着呢,耳边又响起黎愁的声音:“你今天去哪了?”
你不是知道吗?云涯朝黎愁送去一个无奈的眼神,“去和一个朋友见了面。”
接下来,黎愁必定会问对方是何人,为何见面云云,云涯都在心里打好草稿了。
可谁知,这回对方却是出奇的大胆:“噢,那你是断袖?”
很平静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简单的询问,可云涯眉毛还是拧成了“川”,他哪能不知道黎愁在想什么?
“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黎愁满心满眼纠结云涯的取向,哪里听得出话里的不对之处
——云涯怎么知道自己知不知晓与他见面之人是男是女?
不过,这个回答倒是让黎愁心一松,调整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抬脚在云涯腿上动了动:
“那你不是断袖?”
这回,是戏谑的语气。良久,云涯才回应:“我是断袖。”
与此同时,他又望向黎愁,却发现对方满眼写着“我就知道”。
云涯:“……”
“你和沈含熙肯定是自幼混在男人堆里,这才变成了断袖!”
“嗯,有可能。”
云涯没忍住弯了嘴角,手上动作却一点不耽误,已经为黎愁穿戴好鞋袜。
既然已经知晓对方的取向,那同样身为男子的黎愁,不管是出于尊重还是其他难言的原因,都应该要与云涯保持距离。
可他却带着点不怀好意,带着点隐秘的小心思,直起身子凑近云涯。
“那你,”黎愁单手搭上云涯的肩,从远远看去,两人就像一对亲密的兄弟在窃窃私语,“这么多年,有没有心上人?”
像一阵席卷着热浪的夏风,黎愁声音轻飘飘的,可语气却令人心颤。
云涯直视着黎愁那双因为好奇而亮晶晶的眼,随后目光下移,落在黎愁唇上,“有。”他克制又隐忍地说。
这个回答不是没有揣测过,可当云涯亲自说出口时,黎愁还是不免一怔,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乱糟糟的直扑而来。
可惜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云涯已经俯身端起木盆,和他告了别。
云涯的确是断袖,也有心上人,而且这个心上人此时就站在他面前。其实无论是哪个问题,云涯都不想瞒着黎愁,当下,他多想将真相脱口而出。
可他明白,现在不是最佳时机,那酒后挨的一巴掌还火辣辣地疼着,他不能再重蹈覆辙。
黎愁又梦见云涯了。
自从那日与云涯的对话后,云涯便不知疲倦地夜夜进入他的梦乡。
而梦里,黎愁也不再是黎愁,他总是粗鲁又蛮横地压制着对方,冠冕堂皇地,将那夜意外的一个吻“还”给对方。
他们有时是在有帷幔遮蔽的架子床上,有时是在壁画下,那张窄小的罗汉榻上,有时则是在墨香萦绕的书案上……
书案。
黎愁一激灵,手一顿,蘸着墨水的笔尖就这么重重地压在素白的纸上。
“少爷?”黎愁忽如其来的反应让大山一惊,见自家少爷茫然又惶恐的模样,他这才壮着胆子将目光往纸上一探——什么床,书什么,云什么……
奈何他认识的字实在有限啊。
“大山,”黎愁将笔一搁,又迅速将纸揉做一团,“我问你件事。”
见黎愁如此郑重其事,大山也板正了姿态:“尽管问,少爷!”
“如果……如果我有心上人了,你会如何?”
“啊?”大山下意识疑惑出声,这算是什么问题?可低头一看,黎愁极其严肃的神情又不似作假。
“我能如何呢?”大山又想了想,以最真诚的语气回答,“自然是祝贺少爷啦,黎家终于迎来少夫人,我想无人不为少爷高兴吧。”
“哦,”可惜眼下反而是黎愁自己不大高兴了,“那如果是云涯呢?如果是他有心上人呢?”
“这个嘛,自然也是为他高兴啊,也祝愿他早日缔结良缘,”说着说着,大山便喜笑颜开了,“云涯公子英俊潇洒,我想他的心上人也一定会倾心于他的。”
应该高兴吗?黎愁不再开口了,大山的回答,简直与他的截然相反。
自从得知云涯有了心上人后,白日里,无论何时,手上无论有何事,脑子里尽是纠结此事,而夜里,则就更加难以启齿了。
黎愁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变成这副模样,即便他已经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可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他想知道云涯心上人是究竟谁,他想知道那一夜云涯吻的,到底是他还是他的心上人。
如今,在大山的回答里,黎愁又添了一个问题,云涯有心上人,他为什么不想也不愿祝福云涯?
就像是那日在茶馆里看到的那个男人,他全然不敢想象云涯与其耳鬓厮磨、朝夕相处的模样,一想,胃里就直翻腾。
可他自己呢?难道就不卑劣不可耻吗?明明知道云涯有心上人,还与对方在梦里……
难不成,他也染上了龙阳之好?黎愁手往桌子上一拍,终于有了思绪。
他定是见了沈含熙与孙繁,又时时与云涯、大山混在一处,这才成了断袖。至于为何是云涯,黎愁脸一红,可能是因为云涯的确英俊潇洒吧……
黎愁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人物,抱着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心态,很快,他便有了决定。
“大山,云涯说他几时回来?”
“约莫戍时,”自家少爷这一惊一乍的模样让大山不免好奇,“公子是有何安排?”
“备车,”黎愁故作高深莫测,“我自有打算。”
南街烟花地,是昼夜不分的神仙地,作为地上仙境,自然备受追捧。
而此地也一贯以海纳百川的姿态包容着众人,无论是穷困潦倒的平民还是挥金如土的富家子弟,在南街都不难见其身影。
只是,黎愁却从未踏足此地,一来他生性好洁,二来他也不喜喧闹嘈杂。
因此,当马车渐渐往南街而去时,大山难以置信的同时,又目瞪口呆地望着黎愁。
黎愁也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来此处,原本心里也是有些惴惴不安,但一想到自己不过是来确认猜想而已,心里又踏实了不少。
马车最终在南风馆停下,黎愁并不允许大山跟随,而是独自一人进入这富丽堂皇的人间仙境。
和想象中的大差不差,耳边是嘈杂的嬉笑嗔怪声,眼前是花花绿绿的人影。
黎愁边走边探,此时太阳才刚刚西沉,然而当下这辉煌大气的厅堂内已聚集不少求欢寻醉的客人。
比起周围淡定自若的客人,无所适从的黎愁突兀得像是茫茫沙漠里的一眼清泉,往右一看,是衔着酒杯的小馆渡酒,往左一看,则是——“啊!”
突如其来的一张脸吓得黎愁往后踉跄一步。
来人满脸堆笑,脸上的褶子像一块未经打理,随意放置的布料,“公子可有心仪的小馆?”
原来是这里的管事,黎愁松了一口气,直白道,“没有,我就随意看看。”
“第一次来?”龟公笑着上下打量着黎愁,见此人衣着不凡又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更是笑容满面——想来定能好好宰他一笔!“公子,这边请,”龟公点头哈腰地,“无论您有何种想法,我们此地都定能包您满意。”
说着,一招手,不知从何处立即传出两声软绵绵的应答,旋即又迈着碎步,款款而来。
黎愁被龟公迎至座上,那两名小馆则是为黎愁斟酒。
满满的一杯酒,被又细又白的手稳稳端着,可身子却柔若无骨似的就要往黎愁身上靠。
“不行。”像是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黎愁涨红了脸倏地站起身,任由两个女子装扮的小馆直直撞到一处,痛呼了一声。
正欲离去的龟公见这一幕,又不得不原路绕回,“我说你们两,连伺候人都不会了吗?”
“不,不是他们,是我的问题。”黎愁立即开口制止龟公的呵斥,眼睛却落在两名挽着发髻,涂着胭脂丹蔻的小馆身上。
他身边从没有这样娇媚男子,云涯也不是这样……这样想着,黎愁竟呢喃着脱了口。
龟公朝座上的两人使了个眼色,两名小馆立即脚底抹油跑得无影无踪,“那公子是要怎样的男子?”他又转头讨好地望向黎愁。
黎愁仔细想了想,这回倒是回答得认真:“眼睛不能太细,也不能太圆,是窄窄薄薄的双眼皮;鼻子要挺;嘴嘛,不厚不薄,也不是像涂了丹蔻似的红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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