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初八,李济兴奋了一早上。
听说梁牧舟要带自己逛庙会,李济特别激动。
小的时候自己也跟随母亲参加过社戏,小方台上戏子画着浓妆,咿咿呀呀唱着李济听不懂的词。
虽然戏台子很小,但是来的人很多,难得的热闹。
瀚下村和周围的村子靠着陇崖山而成,山上有一座供奉着神女娘娘的庙观,修的很是大气。
这个庙观是从什么时候建立的,早就追踪不清了。
但数百年来,乡民们在这里求财求子求福,祖祖辈辈世代衍息。
神灵受世人敬供,同样也恪守着自己的职责,护佑一方百姓安宁。
因此这里被大家口口相传,变成了一座灵观,香火不绝。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年八月初八,商贩们积聚在山道两旁,售卖着各种新鲜稀奇的玩意儿,活像一个大型集会。
阵势浩大,有时还会吸引南来北往的路人。
八月初八接近中秋,小贩们就顺势售卖各种各样的花灯,白天祈完福,晚上去放花灯也就成了这里年轻人时兴的活动。
“李小济,快点快点!”
姜草手里拿着闫放刚从小摊上买给他的香包,站在山道上转过头来喊着李济。
李济频频朝姜草的方向看过去,他拽了拽梁牧舟的衣袂,脸上是按耐不住的激动。
“去吧,别摔着了。”
一得到梁牧舟的放行,李济撒欢儿似的奔向姜草。
梁牧舟和闫放看着前面两个人的身影,相视一笑。
自从梁牧舟提到庙会之后,李济日日盼着这一天到来。
一天傍晚跟姜草聊起这个事儿,话里也是说不出的期待。
姜草一听也来了兴趣,便提议到时候带着闫放跟李济他们一起来赶赶这个庙会。
姜草要跟着一起来,李济自然很兴奋,于是回家告诉了梁牧舟。
之前李济从姜草家回来就大病了一场,痊愈之后也神情有异。
梁牧舟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李济的异样总归是跟姜草有关的。这次姜草说要跟着一起去,梁牧舟自然乐意看两个人重归于好。
于是这场庙会,四人便约着一同游玩。
同是一个村子的,梁牧舟虽然之前与姜闫二人关系不算密切,但到底是有些熟悉的,平常见了也会打招呼。
更何况梁牧舟家里好些家具都是闫放的养父亲手制作的,所以相处起来不算生疏。
“这几天有些潮湿,你腿还疼吗?”
闫放是老木匠收养的,他其实不是瀚下村的人。
他娘生下他后随便走到了个村里把他放在了一个大磨石下面。
那时候大家都穷,闫放的突然出现着实让人犯了难。
收下吧,谁家不是勒着裤腰带过光景,大伙都不愿意平白无故让家里多出一张嘴;不收吧,这娃娃嗷嗷的哭的响亮,怎么样都是条人命,不能不管。
天气太热了,正是中午,太阳毒辣的很。
村里人为这个奶娃娃的去向吵得脸红脖子粗,你推过来我推过去,生怕落在自己家里。
闫放晒得双颊通红,扯着嗓子拼命的哭。
老木匠蹲在横放的粗树干上,一声不吭的抽着烟锅,辛辣的烟气从嗓子眼贯下去,满嘴的苦。
老木匠是村里的老光棍,但是木匠活做的极好。
不仅瀚下村的人找他做木活,隔壁村慕名来的也不少。
木匠姓闫,平常又标志性的抽着旱烟,因此村里的人都叫他老烟儿。
老烟儿盯着筐里的娃娃看了很长时间。
在一众农村妇女聒噪的声音中,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慢悠悠的塞回烟袋里。
他耸了耸身上披的罩衫,朝着闫放走了过去。
“既然大家都不要这娃儿,那我就带回去养着吧,左右我是一个人。”
村里的人一琢磨觉得老烟儿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养了这么个半路儿子,以后死了起灵也有人能喊一声。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赞成让老烟儿收下这个来路不明的娃娃。
老烟儿低下头看着娃娃,那娃儿竟然止住了哭,眨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老烟儿。
老烟儿一瞧这情形就笑了,看来这崽子跟自己确实有缘。
老烟儿给这娃娃取名闫放,希望娃儿长大以后像个男人一样,拿的起放得下。
从此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对这个收养的儿子,老烟儿是掏心掏肺的对着,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
闫放虽然话比较少,但是处事稳妥,后来村里来了征兵的,闫放就跟着去了。
再后来老烟儿得了痨病,那会儿就医条件差,老烟儿生生咳死了。
闫放行兵没个定处,村里人就算想联系都没办法,最后老烟儿死的时候还是梁家出面在后山选了个地方安葬的。
闫放回来后变了很多。
他个子极高,脊背宽阔,但是一只腿却是瘸的。
听到老烟儿去世的消息后,闫放眼眶通红,哑着声音很长时间没开口,问了人去了老烟儿的坟上跪了几天。
村里最不乏嚼舌根的人,大家都说闫放是白眼狼,老烟儿把闫放养大,最后关头咳死在床上身边都没个人看护。
闫放听着这些话也不辩驳,只是人越发的沉默,有时候几天都不说一句话。
他收拾了老烟儿生前留下的工具,一个人搬到后山守着老烟儿住了。
后山要穿过一片荒林子,路也比较崎岖,一般村里的人很少去那里,久而久之村里人也不怎么提起他了。
闫放念着梁家在老烟儿后事上的帮忙,接过了老烟儿生前的工作。
有时帮着梁家做些东西,因此梁牧舟和闫放私下还算有些联系。
“都是老毛病,没那么疼了,谢谢你上次帮忙抓药。”
闫放的腿一到梅雨时节就疼的厉害,姜草为此想了很多办法。
平时两人住在后山,也不和村里人来往。
今年天气来的古怪,连着下了一个多月的雨,该用的土法子姜草都试了,但是闫放的腿疼还是没有减轻。
因此在梁牧舟去镇上的时候姜草让他帮着抓了点药,这算是欠了梁牧舟一个人情。
“别放心上,小济和你们关系那么好,这些是应该的。”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倒是和谐。
不一会儿就在一个老婆婆摊上看见了撅着屁股并着头的两颗脑袋。
“你们两看什么呢?”
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在地上铺块儿红布,布上摆着一堆剪纸,梁牧舟探着身子看了看,开口问道。
李济手里捏着个精巧的马儿剪纸,听见声音惊喜的抬头,
“哥!我们两听故事呢……”
“你们知道这个庙会还有一个传说吗?”
梁牧舟和闫放对视了一眼,而后诚实的摇了摇头。
李济和姜草顿时开怀,得意一笑,
“八月八,耍陇崖,神娘庙会得纸马,郎情妾意好人家……”
“对!”
李济口舌不如姜草利索。
听着姜草念出刚才阿婆讲给他们听的词儿,兴奋的扮演着捧哏的角色,配合姜草为后面来的两个人做科普。
姜草说话神色飞扬,语调抑扬顿挫极具画面感,再加上李济不时的接话应和,梁牧舟和闫放很快了解了关于陇崖庙会的传说。
传说员外家的儿子张生逛这庙观时对一名容貌艳丽的女子一见钟情,结果一晃神儿的功夫,女子便失了踪影。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这短暂的惊魂一瞥后劲儿十足,张生回去后对其念念不忘,终日浑浑噩噩,不守神魂。
员外对儿子这情况十分担忧,征请名医术士前来医治。
后来有一道士给了张生一个白马的剪纸,告诉他,此马上接苍穹,下通黄泉,只要夜晚入睡前将它放在枕头下,梦中白马就可将人带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果不其然,张生枕着白马入睡后,梦中确有一匹丰姿神气的白马前腿屈地,候在张生身前。
张生跨过马鞍,白马顿时四腿疾驰,一路风景变化煞快,徒留残影。
跑了很长时间后,白马停在了一个院落前。
张生下马推开半掩的门,只见一名女子正坐在院前。
女子见了张生大为惊讶,泪珠滚落,原来当日不仅张生动了情。
张生向女子说明了白马的情况,又说自己在家乡那边遍寻女子无果。
女子说自己随爹爹上任路过那里,本就不是张生家乡的人。
张生细细问了女子姓甚名谁,家中情况,女子都一一告知。
第二日张生醒来,便将梦中情况事无巨细说给了员外。
员外因此找人按照张生给的信息打听,上门求娶那女子,后来二人喜结连理,终成眷属。
那道士正是陇崖山上神女娘娘所化,因而纸马情缘的故事就在此地流传下来。
后来这里有一习俗,只要在八月初八这天,将庙会上得来的纸马剪纸送给心上人,那么这两人便不会分离,终得善果。
“我我我,阿婆,我想要!”
爬了一路阶梯,姜草额前都是碎汗,他俯下身子细细挑选着纸马的款式。
“这娃儿长得可真俊,不知道谁家姑娘这么有福气,能让你惦记。”
姜草平时大大咧咧惯了,突然被陌生的阿婆夸了,还有些害羞。
他抿着嘴笑,回头看了看身后那道高大寡言的身影,
“是啊,阿婆,他可真有福气!”
听到姜草和阿婆的对话,闫放周身都柔软了下来。
向来凌冽的眼睛里像是漾着一汪春水,水起水落,轻轻映着眼前人的身影。
闫放看着姜草挑的差不多了上前付了钱。
李济承认自己有些羡慕,羡慕姜草爱的肆意明朗,羡慕闫放不善言辞但始终妥帖的回应着姜草的爱。
“小济?小济?”
“啊……”
李济猛地回了神。
“怎么突然发呆了?我说,你也挑一个,哥哥给你买。”
梁牧舟逆着光,李济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觉得这光很是刺眼,李济眼球生涩。
自己和姜草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纸马情缘的传说确实动人。
但李济的爱是不见天日不见光亮严丝合缝的黑屋,他像个守门人一样终日看守这座黑屋,唯恐哪里破了漏了就让见不得人的爱意有机会钻出来,吓到那个矜贵的人。
是不敢也是不能。
“哥我……,我不要。”
李济支支吾吾的回答,紧接着又问,
“哥你要不要一个,我攒钱了,我买给你。”
梁牧舟似笑非笑弹了弹李济额头,
“我们小济还有私房钱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济急急打断,
“是跟沅沅姐卖核桃的钱,我我……”
“哥哥逗你呢,那钱你留着买糖吃,你都不要,哥哥要那有什么用。”
李济知道梁牧舟没有任何意思,但是听着这有歧义的话,还是忍不住心颤。
李济脖子到脸通红,撑着地准备起身,却被一只有力温暖的手拉起。
梁牧舟掏出一块手帕,握着李济的手轻轻擦拭,
“你今年都16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个样。”
李济心念一动。
自从那年被梁牧舟带回梁家,春秋夏冬,风雨星雾,麦子熟了又落,自己也从梁牧舟的腰间长到了他的眉眼,就这样过了好多年。
买好纸马后,太阳眼看着就洒落下来,人也越来越多。
四人不再耽搁,向山顶的庙观出发。
拐过一个平地再爬半个坡就到了大殿。
李济是第一次到正儿八经的庙观里,看着殿里高大威严的神像,李济情不自禁的摒住了呼吸,唯恐亵渎了神女娘娘。
梁牧舟将在山脚下买的几把香分给了众人,四人站在门口等殿里的香客跪拜完。
“第一次来敬神还怪紧张的,李小济,你想求什么?”
姜草耐不住沉默的氛围,用肩膀推了推李济,李济赶紧“嘘”了声,示意姜草小声些,
“我之前听我娘说,拜神要在心里说给神听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看李济这副诚惶诚恐的小模样,姜草忍不住笑意,
“好好好,你一会儿进去悄悄告诉神女娘娘,你这么虔诚保准愿望成真。”
李济听了姜草的话,更加挺直了身子,盯着殿里神像的面容不敢大动。
终于等到殿内的人出来,四人进去双手合十挨着跪在蒲团上。
神女娘娘十指纤细,一手竖掌一手拈花,双眼微微低垂,慈和的注视着身下的信徒。
周围还有一众地方神,有的举剑持戟,有的含笑转珠,姿态各异。
李济抬头看了一圈,慢慢闭上了眼。
各位神仙大人保佑,愿我哥,一生顺遂,一生不受罪。
下山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今天一天忙着逛庙会,大家都没怎么吃东西。
梁牧舟和闫放怕李济姜草两个人饿,便准备在摊上买点糖糕吃,再买点灯笼,中秋挂在院子里,讨个好兆头。
这两处地方正好一上一下,为了不耽误时间,两人便分开行动。
李济和姜草有些累就在山道上慢悠悠走着。
姜草从衣服内兜里掏出一个方帕,展开方帕赫然就是那会上山时买的纸马剪纸。
姜草小心拈起一个递给李济,
“喏,给你。”
“啊,给我?”
姜草看着李济愣愣的样子,戏谑着说,
“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也算对你有些了解,那会儿买纸马的时候我看你神色有异,于是便多买了一个,你拿去给你的心上人吧。”
李济脸色爆红,说不出来话。
姜草看着李济这幅样子,不由得收起调笑,神情软了下来,
“李小济啊,人活一辈子实在是太难了,对自己好些,顺着心思畅快的活,也不枉来世上遭这一老罪。”
说罢他摆了摆手朝闫放走去,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山歌小调,
“望穿穿的眼,盼到月圆圆,才看见我心上人的脸……”
暮色笼着姜草的身子,风从村野那边吹过来咬住他的衣摆,含羞带怯似的推着他走向他的归处。
李济听入了神,看着两个人走远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哭。
“小济。”
天暗成灰蓝色。
李济回头。
在香火旺盛,万阶环伺的山庙前,他看到了自己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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