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川冗回眸见对方眼角有泪划过,心一紧,感到喉间发涩,慌乱弯腰安抚正呓语蜷作一团的人。
沙发上的人嘴唇翕动,额头沁出细细密汗,双眉紧促,仿佛正历经什么可怕的场景,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将手中的衣摆愈渐攥紧。
贺川冗慌了神,双手覆在对方抓着自己衣摆上的手,轻声安慰他不要怕。可不知怎么的,他的手愈发握紧,纪野的眼泪愈渐止不住流,身子因惊恐而微微颤抖。
直到贺川冗松开手,对方情绪才堪堪稳定下来。
贺川冗仿佛察觉到什么,眼眸里泛起哀伤,心像被箭矢贯穿,再被钝刀一点点分割。
纪野,厌恶他。
他颓然跌坐在沙发前,双手撑在身侧,呼吸急促又困难,良久才整理好情绪。纪野是他的恩赐,如那弯清冷皎月高悬夜空,他能做的就是抬头仰望。
然而这些时日的相处却让他滋生晦暗心思,竟妄图将皎月揽入怀中。
贺川冗鄙夷自嘲一笑,旋即轻掰开纪野攥住衣摆的手指,然后轻掖被角,侧身蹲在地上继续埋头习题中。
待纪妈妈回来后,他礼貌回绝对方送他回家的好意,顶着寒风走在回家路上。
路灯昏黄,将他影子拉得很长,一路上除开偶尔鸣笛的车辆和酒气冲天的小混混外,别无他物。不觉间,夜空淅淅沥沥飘起冻雨,贺川冗仰头,今晚并没有月亮。
回到家后已将近凌晨一点。
翌日,纪野感冒好转,整个人又生龙活虎起来,邀请几人周五去家里吃饭。
得知这个好消息,张前恨不得将日历拨到周五那天。
而贺川冗则感到有些许不好意思,毕竟他们与纪野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可他却是个局外人,正苦思冥想搜借口间。
“副班,一起呗,我妈妈说想见见你,当面感谢那天你照看我。”
纪野压低声音,快速说。
“我……好。”贺川冗想婉拒,但却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得到肯定回答,纪野扬起笑容,漆黑的瞳孔中似有星星跌落进去,双眸亮晶晶的。
讲台上,地理老师正讲解晨昏线相关的题目,但贺川冗雀跃非常,暂时听不进其余信息。他盯着同样心情不错的纪野。
久违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越过一个组,也给纪野浑身镀上层柔光。
他看得出神。
七岁那年的夏日跃到眼前:
“你整天游手好闲,我的工资只够勉强维持房租跟日常开销,哪还有多余的钱给你赌?”何丽娜歇斯底里朝躺在断腿沙发上的男人怒吼,仿佛要将满腔委屈尽数发泄出来。
“你妈不是几个月前刚寄了三千过来,怎么没有钱!”沙发上的男人起身,踉跄走近何丽娜,想要从她身上把拿三千搜出来。
浓烈的酒味盖面而来,何丽娜愤怒至极,推开他,嘶吼,“那是给儿子上学的钱!”
“上什么学,学门手艺,饿不死得了。” 贺明盛无所谓道,见翻找她衣兜没结果,便趔趄着进卧室。
看出他的意图,何丽娜扑上去拽他想要阻止他,可却被对方猛地转身推倒在地。她脸着地,眼睁睁见他进屋翻箱倒柜,自己则趴在地上泣不成声、追悔莫及。
而小贺川冗早已被激烈的争吵声吓醒,蜷缩身子紧贴墙面,目睹酒鬼爸爸将卧室翻得乱七八糟,而妈妈则趴在地上无助哭泣。
他蹑手蹑脚下床,趿拉着鞋跑到妈妈身边,想要将其扶起,可对方却只是甩开他的手,随后低吼让他滚。
小贺川冗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待酒鬼爸爸乐滋滋沾着唾沫数钱离开后才在妈妈厌恶的目光中轻手轻脚出门。
合上门前,他探头朝屋里看,看到妈妈正背对他,把脸埋进双手里哭泣。他知道此时此刻,消失在妈妈的视线里就是对她最好的安慰。
小贺川冗照旧来到楼下蹲在扎堆玩耍的小朋友身后,眼神空洞地望向他们灿烂的笑容,心却提到嗓子眼儿,不时转过头盯着楼道的方向看。
日头逐渐西沉,三三两两的小朋友打招呼道再见,随后牵着爸妈的手蹦蹦跳跳离开。小贺川冗双眸流露出羡慕,怔怔盯着他们余晖下的身影,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环顾四周,见暂时没人在沙坑边,才怯生生挪步过去。
他将手伸进沙子里,感受带余温的沙子从指缝间溜走,他仍旧如往常一样,埋头在沙子上画着画。
“爸爸妈妈的中间应该站着小宝贝。”
忽然,一道稚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贺川冗心里一紧,头也不敢回,连连道歉,没有预想的拳打脚踢。
半晌,他才缓缓抬头,见来人是他的朋友后,便长舒一气。
“我以为你不会来,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尤加利,”小男孩蹲在小贺川冗身旁,将手中笔直似剑的尤加利枝条递给对方,“喏,这把剑送给你,这样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啦。”
小贺川冗刚伸手去接,可瞥见手上脏兮兮的,于是拘谨将双手往身后藏。
小男孩注意到,自然地把尤加利放在画上小孩的手中,并说:“先让他帮你拿着,我们捡石头来堆城堡吧。”
小男孩眼睛亮堂堂的,眨巴着看向小贺川冗,小贺川冗重重点头,毕竟对方是唯一一个愿意跟他玩耍的人。
与小男孩结识,他自认为是最幸运的事,因为对方那天将他从被人围殴的困境中“救”出来,他妈妈还给自己买了个甜筒。
灯光逐渐亮起,石块堆出来的城堡初具雏形,两人欢呼起来,正高兴之余,小贺川冗被人从身后一脚踹倒,城堡也被他压塌。
“臭崽子,还不知道滚回家!”
贺明盛怒气冲冲道,浑身散发着酒气,双手插兜,恶狠狠瞪向地上的小贺川冗,随后拎起其后颈衣服,将他拖回家。
第二天等他再来沙堆边时,石块早已被人丢在一旁。那天他从太阳刚出来一直等到星星于夜空眨眼,却还是没等来小伙伴。
“读完题干,大家给当地的发展提一些建议,按点答。”地理老师的声音将贺川冗思绪拉回来。
他猛地记起高一时地理老师讲解晨昏线,说只要一直往西边走,跨过晨昏线与日界线,就能回到前一天。
贺川冗突发奇想,罕见地在课堂上如此走神,侧头小声问纪野,如果能回到过去,他选择回到哪一天或者哪个阶段。
纪野记笔记的手一顿,陷入思考中,“回到八岁的暑假,拦下出发去外婆家的自己与妈妈。”
那样妈妈就不会自责,虽然他并不记得也不知妈妈为什么自责。
只是偶然听医生跟妈妈提到,自己因PTSD而导致记忆缺失。
话落。
贺川冗瞳孔微颤,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呢,副班?”
纪野看向贺川冗,期待着。
贺川冗佯装思忖来掩盖情绪,像是说给自己,淡淡道:“时间从来都在往前走,没人能回到过去。”
纪野不解,但还是点头。
周五那天,张前情绪高涨,从早自习一直持续到晚自习下课。
沈琴更是亲自来接几人。
到纪家后,张前跟田静文全程都很是自然,在餐桌上与沈琴有说有笑,而贺川冗则略显拘束。
“小贺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不用那么拘谨,来尝尝你沈姨炖的玉米排骨。”沈琴给贺川冗夹了好几块排骨。
贺川冗连说谢谢。
饭后几人有说有笑,聊了很多。在高一之前,贺川冗很少体会到如此和谐的氛围。在纪野的带动下,他也主动参与话题。
他也从他们口中,窥探得纪野小时候的一些碎片时光,比如纪野不喜欢吃葱,有一次外婆烙的饼中有葱,纪野边扒葱末边委屈掉眼泪;再比如纪野从小就展露惊人的绘画天赋,尤其在八岁后更是沉迷于绘画,所以家里人很支持他把绘画当作毕生追求,即使挣不到钱也没关系。
他们从纪野小时候聊到张前和田静文的小时候。
贺川冗很认真听,自己缺失的童年时光仿佛通过别人描述也能以此来构建。
当他们问起贺川冗时,他竟一时语塞,搜肠刮肚也没找到小时候的趣事,虽有一件,可对方都闭口不提,他也不敢贸然提及。
于是杜撰说自己小时候常与小伙伴下河摸鱼、上山放羊等等。
“你的童年好有趣!”田静文合手称赞,羡慕道。
张前也说,要是自己能拥有这样的童年,铁定睡着了都会笑醒的程度。
纪野也投来向往的目光。
唯有贺川冗放在腿边的手不觉握成拳,掌心已沁出薄汗。
好在这个话题很快跳过,大家又开始聊其他。贺川冗松了一口气,静静听他们说,但实际大部分注意力都在纪野笑容上。
“副班,你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第一次听你介绍自己时,我就想问。”
不知聊到什么,张前突然问道。
霎时间,大家的目光都转向贺川冗。
“没有吧,我家里人好像没提到这件事。”贺川冗搪塞。
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不想让人知晓其实他爸爸觉得他是负担,索性叫他贺冗,还是他妈妈大闹一番才改为贺川冗。
想到这里,贺川冗在心底苦笑,但好像没有改的必要,他确实是多余的、是负担。否则也不会所有人都抛下他。
闻言,张前点头,一副“原来是这样”的表情。
贺川冗“嗯”了声,踌躇片刻,开口。
“沈姨,纪野的小名叫阿岱,这其中有什么讲究吗?”
贺川冗知道,这几年是他与纪野生命里唯的一交集时光,这也是唯一能正大光明如此称呼纪野的时刻,索性将其作以未来日子的慰藉,所以壮着胆子携带私心询问。
更咯~请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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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困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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