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积水漏下来,滴答,滴答——
冯铭之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望着床幔上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许芳会手掌热得厉害,火似的,烫得人头皮发麻。
整个屋子都好似叫他的体温给蒸热了,闷得人发汗。
大约是腿麻了,许芳会换了个姿势,要继续时,冯铭之陡然将头偏了偏。
手落了个空,许芳会心也向上提了一些,就听冯铭之道:“行了,你出去。”
许是累了,许芳会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打那日进了这宅子,他便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饶是铁打的这会儿也该熬不住了。
他应一声,从床上下去,瞳孔有点失了焦,恍惚得快分不清今夕何年。院儿里的芭蕉叶让雨洗得翠绿,房檐上在滴水,许芳会迷迷糊糊,嗅到了雨后泥土的气息。
这场雨过后,梧城算彻底入了夏,这夜,许芳会久违地梦见了娘。
娘生得美,人又温柔,学堂里的孩子都喜欢她,早年爱穿旗袍,普通的布料,一般的款式,叫她一穿,满院儿的花都黯然失色。
许芳会如今张开了,不比小时候。
那时不管谁见着他,都得说一声像,母子二人活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可时间久了,娘在记忆里褪色,许芳会已经有些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哪怕在梦里也朦朦胧胧。
正当他想要走近看看清楚,耳边猛然响起了一阵儿咚咚咚的声响。
许芳会惊醒,望着头顶的帐子和周遭的环境失神了好几秒,方起身开门。
外头是香云,身后跟着张大夫。
她说:“张大夫来给二爷送药,顺便给您也瞧瞧。”
许芳会尚不是很清醒,听见这话怔了怔:“我没不舒服。”
张大夫提着药箱,目光微不可查地在他脖子上停了停:“不碍事,瞧个平安。”
香云在旁点头。
自己的身体什么样许芳会再清楚不过了,他瘦归瘦,身体却是顶好的,但既然大夫都这么说了,他也没再推脱。
张大夫例行公事地给他号脉,屋外的太阳照进来,堪堪洒在许芳会脚下,他低头出了会儿神,忽然开口叫了张大夫一声。
问:“二爷头疼的毛病治不好吗?”
阂府上下但凡知道许芳会这个人的,几乎无人不晓他是来干什么的。张大夫常年游走于深宅大院,对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回道:“这是顽疾,不好根治。”
许芳会猜到了,点点头,问出真正想问的:“那……他的腿呢?”
张大夫这才抬眼瞧向他。
这么问实在冒险,张大夫是冯家的大夫,难保这话不会传去冯铭之耳朵里,倘若让他知道,许芳会私下打听这个,以二爷刁钻古怪的性子,保不齐又要惹出什么祸端。
可他想讨好冯铭之,就必须先了解他。
只一眼,张大夫便谨慎地收了目光,避嫌似的:“二爷的腿没什么问题。”
什么叫没问题?许芳会愣了个神,就见张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两瓶伤药,交代他说,一瓶涂抹伤口,一瓶祛除疤痕,让他切莫用混了。
“多谢。”许芳会拿起来看了看,末了又放回去,斟酌再三,还是说:“我没懂您的意思,二爷他……”
张大夫同样在斟酌,这事虽不算什么隐秘,但也不是谁都听得的。他思忖片刻,盖上药箱,好一会儿,才说:“二爷的腿伤并未累及筋骨,照理……不该这样。”
他点到即止,将话说得含含糊糊,并不妄加定论,全看个人怎么领会。
许芳会听罢没再追问。
大宅院儿里兄弟阋墙的事并不少见,遑论冯铭之一惯爱和冯仕谦拗着来,可这样做可以说全无益处,况且冯铭之这样在意残废这件事。
但若不是装神弄鬼,大夫也说了没问题,那为何好端端的就站不起来了呢?
许芳会百思不得其解。送走张大夫,回来时见院墙上头伏了只猫,不知打哪进来的,同他大眼瞪小眼。
午后阳光晒人,许芳会仰起头,整张脸都暴露在了日头下。
这样好的天气,不知道爹死了没有,他近来烟瘾愈发大,照那个抽法,不死想来也应该快了。
怕就怕……
许芳会不知道日子怎么就过成了如今这样子,但事已至此,与其在这怨天尤人,不如想想日后的路要怎么走。
临近六月,日头逐渐**。他闭着眼,依稀可见皮肤上青色的血管,衬着脖子上斑驳交错的红痕,很是触目惊心。
人倒是没觉得不舒服,他皮肤薄,蚊子叮一口也是这个架势。
不过……许芳会抬起一只手抚上了脖子。
不知打哪处吹来了一阵风,从耳畔拂过,送来植物青翠的气息。顶好的太阳,许芳会却无端感到了一阵寒凉,手臂上骤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颗粒,墙头上的猫猛地蹿了起来,竖着一身的毛,警惕地望着一个方向。
他似有所感地转过了头。
就见不远处青石路上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一身浓稠的黑,墨似的,托出通身的好气派。
阳光穿过郁郁葱葱的绿叶,为他披上了一身细碎斑驳的日光,却始终难以在那张脸添上多一分的色彩和温度。
漆黑的眼珠不带任何情绪的朝许芳会望过来,一句话没说,就已经让人腿脚发软。
偌大宅邸,除了冯仕谦,他想不出第二个能有这般气势的人。许芳会被摄住了一般,直到对方走到跟前才慌张地将头低下。
和冯铭之喜怒尽端在脸上那般外露的情绪不同,冯仕谦显然更有城府。
大抵有些做贼心虚在其中,让那双眼睛一瞧,许芳会竟平生了一种被剥光了衣服视在人前惊悚和难堪,就仿佛藏在他皮相下的所有心思和计算都无所遁形尽数暴露在了这双眼睛之下。
这种感觉实在让人惶恐。
许芳会本能地躲避了他的注视,发现他竟没办法像之前揣测冯铭之那样去揣测眼前这个人,所幸对方并未有和他说话的意思,仅是瞧了他一眼,就和瞧路上的猫猫狗狗无任何区别。
也对。
看那日吴管家的态度和冯铭之这两日的做派,想来冯仕谦对这事并不认同,在他眼里,许芳会不过是二爷院儿里的一个玩意儿,连下人都不如。
他在对方走近时恭顺地让去一边。拂面的风扬起了额前的发,露出了额角那道半指长的伤口。
冯仕谦便是这时停住了脚步,在距离许芳会半米之处。
下一瞬,竟开口说:“头抬起来。”
那声音冰似的融化在许芳会耳中,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人尚且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照他的吩咐做了。
就听那声音道:“他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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