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汐水离去时的警告,如同淬了寒冰的锁链,缠绕在紫宸殿的每一寸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江奕宸的心头。殿内死寂,唯有烛火在不安地跳跃,将江奕宸失魂落魄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映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站在原地,仿佛变成了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像。那双惯常流转着慵懒笑意、洞察世事的桃花眼,此刻空洞无神,所有的光芒都被抽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迷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疲惫。他看着床上昏迷的君晔,看着锦被中气息平稳却眉心多了一道冰冷锁印的江璃,再低头看看自己空落落、仿佛还在隐隐作痛的心口……
孽债。
容器。
断情锁魄,血契为牢。
沈汐水冰冷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魂之上。他引以为傲的智慧,他通天彻地的修为,此刻在这**裸、带着血腥味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他亲手锻造了困住沈汐水的“情锁”,最终这锁链的碎片,却成了禁锢另一个无辜生命的枷锁,也成了勒紧他自己脖颈的绞索。
“呵……呵呵……”一声低哑的、破碎的轻笑从江奕宸喉间溢出,充满了自嘲与无尽的苍凉。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君晔床边的紫檀圆凳上,玄色的道袍失去了往日的光华,颓然地垂落。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那不再是睥睨天下的国师,只是一个被沉重宿命压垮、被愧疚和无力感吞噬的……可怜人。
* * *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殿外,宫人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狼藉,无人敢踏入这片被巨大阴霾笼罩的内殿。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君晔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浓密的睫毛如同挣扎的蝶翼,终于缓缓掀开。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深海的碎片,艰难地向上浮起。剧痛依旧无处不在,但比之前多了一丝清明。
他首先感觉到的,是身体下方柔软的锦被,以及身边……那熟悉而微弱的气息。
璃儿!
这个念头如同强心剂,瞬间驱散了部分混沌!他猛地侧过头,急切的目光投向身侧——
江璃依旧安静地蜷缩在锦被里,小小的身体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苍白的小脸似乎恢复了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看起来睡得安稳了许多。
看到女儿安好,君晔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大半。他挣扎着想抬手去抚摸女儿的脸颊,确认她的温度。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即将收回的刹那,一点微弱的、奇异的银芒,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光芒来自江璃的眉心!
君晔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屏住呼吸,定睛看去——
在江璃光洁白皙的眉心正中央,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印记,正散发着微弱的、深邃内敛的淡银色光芒!那印记的形状……赫然是一把造型古朴奇异的锁!锁身之上,细微的玄奥纹路若隐若现,如同活物般缓缓流转,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强大而冰冷的封镇气息!
**锁印!**
君晔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了!昏迷前那些模糊而痛苦的片段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脑海!
“容器!”
“代价!”
“断情锁魄,血契为牢!”
“此锁在,她生。此锁碎……形神俱灭!”
沈汐水那冰冷无情、如同宣判死刑的声音,清晰地回响起来!
是她!是沈汐水留下的!她真的……把璃儿当成了禁锢那“情魄”和魔秽的容器!还留下了这个如同定时炸弹般的锁印!
巨大的愤怒、被欺骗的痛楚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君晔的心脏!他忘记了身上的剧痛,猛地撑起身体,不顾一切地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触摸女儿眉心的那个锁印!
“璃儿!不……不要!”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恐慌。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淡银锁印的瞬间——
嗡!
锁印上的纹路骤然一亮!一股无形的、强大而冰冷的排斥力猛地爆发出来!
“呃啊!”君晔如遭电击,伸出的手被狠狠弹开,一股钻心的寒意顺着手臂瞬间蔓延至全身,让他本就重伤的身体如坠冰窟,闷哼一声,再次重重摔回床榻,眼前阵阵发黑!
这锁印……竟在排斥他!排斥他这个父亲!
这个认知,比任何伤痛都更加致命!君晔躺在那里,大口喘息着,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他死死盯着江璃眉心的锁印,那冰冷的银光仿佛在无情地嘲笑他的无能。
“别碰它。”
一个沙哑、疲惫至极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君晔艰难地转过头,这才注意到坐在圆凳上的江奕宸。
眼前的师尊,让君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永远神采飞扬、仿佛世间万物尽在掌握、连玩笑都带着睥睨之意的国师大人,此刻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玄色道袍凌乱地披在身上,墨发有几缕散落额前,遮住了他低垂的眼眸。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灰败的颓唐和深重的疲惫。他周身那股浩瀚如星海、令人敬畏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气沉沉的沉寂,仿佛一尊蒙尘的玉像,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他低着头,目光没有焦点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沈汐水淡金色血液的气息,又或者……是当年被剖走“情魄”时的冰冷触感。
“师……师尊?”君晔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从没见过师尊这个样子!那个强大、睿智、仿佛永远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师尊,此刻看起来……如此的脆弱和……绝望?
江奕宸似乎被君晔的声音唤回了一丝神智。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蕴藏星辰大海的桃花眼,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空洞而茫然,仿佛一个迷途的旅人,找不到归家的方向。他看着君晔,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关切和调侃,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痛苦。
“她……”江奕宸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沈汐水……留下的。血契……锁印。”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血契锁印?”君晔的心猛地一沉,昏迷前模糊听到的警告瞬间清晰,“她……她到底对璃儿做了什么?她说璃儿是容器……师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君晔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挣扎着想坐起,“那锁印是什么?!它会伤害璃儿吗?!”
面对君晔连珠炮似的追问,江奕宸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疲惫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江璃眉心的锁印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楚,有愧疚,有茫然,还有一种……君晔无法理解的、深沉的哀伤。
“她……”江奕宸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她说的没错……璃儿……确实承载了……不该属于她的东西。”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着最残酷的语言,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那锁印……是保护,也是……禁锢。”
“它在,璃儿暂时无恙。”
“它若碎……”江奕宸的声音哽住,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形神俱灭四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悬在他的心头,也悬在君晔的眼前。
保护?禁锢?
君晔看着女儿眉心那冰冷、散发着排斥力量的锁印,再看着眼前颓然绝望、仿佛瞬间苍老了百岁的师尊,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沈汐水走了,留下一个冰冷的锁印和一个残酷的真相。
师尊垮了,被沉重的宿命击溃了所有的骄傲。
而他的璃儿……成了这所有孽债和疯狂的牺牲品,被一道冰冷的锁链,锁住了未知的命运!
紫宸殿内,烛火摇曳,光影在两张同样写满痛苦和绝望的脸上明灭不定。沉重的寂静中,只剩下江璃微弱而平稳的呼吸声,以及那枚在她眉心幽幽闪烁、如同凝结了万载寒霜的锁印。师心蒙尘,前路晦暗,唯有那道冰冷的锁印,无声地昭示着残酷的宿命,以及一个父亲撕心裂肺的无力与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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