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胡明心立在晨间光影下,一身素衣,腰间束带盈盈一握,体态窈窕。俏丽得如天仙下凡。
对比之下蒋珩的脸色就很难看,被小姑娘使诈成功又一夜没睡,整个人显得苦闷又阴郁。
胡明心刻意慢走了一步,趁蒋珩没察觉,狠狠踩几下他的影子出气。踩完后她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儿,眼眸发亮,连日光都不及半分。
不料身前人倏然回头,四目对视,胡明心悻悻地收回脚,一个趔趄,眼内的光没了。她知道侍卫对于人的气息很敏锐,不然也不能带她躲过一次次暗杀,没想到这么敏锐!
好在侍卫没有怪罪,而且阴郁之气还散了些许,神色变得无奈。
“姑娘,今日我们要去给你买可靠的贴身丫鬟,最好不要如此孩子气。”
胡明心不置可否,从没听说过还能挑主子的丫鬟。直至发现蒋珩带她走的路线不太对劲儿,心里有点慌了。
挑选丫鬟嘛,一般都是找官府登记的牙婆,选年纪小的,干净整洁的,方便细细调教的。蒋珩带她走的路线明显就不太对劲儿,找了一家大白天一个人没有的客栈,还进了暗门七拐八拐。
这不像是去找牙婆,倒很像话本中说的那种黑市什么,想到这,她小心地揪住蒋珩的衣摆,身体紧紧贴上去,生怕跟丢一步。
蒋珩顿时停住脚步,喘气声有点粗。“姑娘,你不必离属下这么近。”
胡明心不听,拽得更紧,手中藏青色的衣衫褶皱一片,衣带都险些扯散,蒋珩再一次做无奈状,继续领着她往前走。
拐过两个巷口,进了一处殿宇。
说此处是殿宇真的毫不夸张,琉璃为灯,珠玉为帘,桌椅,用具,包括顶柱,皆描金画银。白玉砖铺地,鲛纱做幔,看着便知主人作风奢靡异常。
连胡明心这种姑苏首富家的千金,都没见识过这场面。
倒不是胡家装不起,而是做生意的人总希望显得自己有底蕴,品味高雅,所以她家大多用湘妃竹或名贵木材。
“哟~稀客啊~”
胡明心顺着声音望去,上首坐着的男人戴着一张铁质面具,说话时目光紧盯着蒋珩。想必“稀客”两字另有所指。
蒋珩看起来不以为意,直接开口。“买人。”
男人嗤笑一声,目光在她身上凝滞了一下,又转过头,表情不屑。“给这位买?恐怕你带不走人。”
原来还真有挑主子的,胡明心瞪圆了眼睛感觉很是惊讶,侍卫每天都在刷新她的固有认知。昨天能徒手爬城墙,今天能找到黑市…不对,话本里的黑市是有市集的,这里没有。只有一个戴面具的怪人。
正胡思乱想着,蒋珩反问一句。“落红也不行?”
“落红也不行。”
什么落红?落什么红?没等她想明白,就被蒋珩推到面具男眼前。
离得近了,她能看清那面具上刻得像门神,奇丑无比。只见人轻笑一声,不知从哪掏出一把纯金扇子,恣意的模样颇有几分纨绔之风。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从我这里买了?要我说,外面牙婆有的是,更适合你带来的这位小姑娘。”
“她很好,你请人出来便是。”
胡明心深感这两个人好像有什么暗号没告诉她,害得她云里雾里一片,什么也听不懂。嘴角不自觉噘起,默默退回蒋珩身后。早知道刚才在外面就该顶着尴尬多踩两下侍卫的影子。
下一刻,面具男站起身,长臂一挥,从屏风摆件后走出来十来个姑娘。她们每一个走路都没有声音,神情倨傲,齐齐在眼前站成一排。
殿内有一瞬安静下来,胡明心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转头看向蒋珩,希望他能帮她解疑。但他并没有说话。
面具男“啧”了一声。“看来没人愿意跟胡姑娘走。”
话音落下,她心下一惊,不是为没人跟她走,而是这面具男,知道她的身份!蒋珩不是为了躲避追杀带着她爬城墙进的吗?怎么会……
但此刻侍卫没办法给她解疑,他在出声帮她拉拢那一排姑娘。“我可替姑娘保证,此事结束,还尔自由身。”
此话一出,便有姑娘动了,而且是两位。其中一位抬起头看了胡明心一眼,另一个则踌躇着上前。“我可以跟姑娘走,但要救我妹妹出七星楼。”
面具男直接否决。“不行哦,你妹妹根骨比你好,在瑶光训练,这个等级的人,落红也没这么大面子。”
那女子咬唇退回了队伍,看起来很是不甘。蒋珩倒是仿佛没听见面具男的话一般,看向胡明心。“你喜欢那个?”
意思好像是她选那个都行,从那两个中间挑,胡明心还没懂目前的情况,不希望给蒋珩另惹麻烦。指着没提要求的那位。
面具男遗憾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一脸惋惜。“看来你家小姑娘还挺心疼你的,你要是想救,也不是没可能的哇。毕竟你才是成功的百分之一,她那妹妹是分子还是分母,犹未可知呢。”
蒋珩才不听他废话,直接伸手。“人我带走了,给我玉牌。”
面具男怪叫一声。“奶奶的!还要赊账!你当初走的时候兜里可不缺钱啊!”
七星楼的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要玉牌不给钱就是打工还债。落红作为七星楼顶尖杀手,当初走的时候兜里不下万两,谁能想到他没钱!
胡明心被面具男的怪叫声吓了一跳,一听是要赊账,低垂下头面上红霞一片。
她知道这次买的丫鬟是要打探永宁侯府的态度并且之后照顾她用,本以为买个丫鬟而已,没想到两人已经这么拮据了。
长这么大从没赖过账。被人当面这么说,羞赧地拽着蒋珩的衣摆,小声道:“没钱先把我的首饰当了给他们吧,咱们别赊账。”
蒋珩把她的手拽出去,语气满不在意。“别怕,他巴不得呢。不信你现在说给他钱,他也要给属下玉牌的。”
啊,这样的吗?胡明心不说话了。
果不其然,面具男呼啦呼啦扇着风,试图掩饰尴尬。
蒋珩接过玉牌,被选出的小姑娘站在胡明心身后,音色清冽。“奴婢冬藏,见过主子。”
胡明心点点头,看着人眼前一亮,冬藏身材清瘦,眉目冷隽,一看就跟以前那些丫鬟不一样。
殊不知丫鬟在近距离看她时,眸光亦闪过一抹惊艳,没想到这个女主子,这么好看。难怪能让落红心甘情愿跟着。
不过,她不是男人,打动她的不是脸,是自由身三个字罢了。她跟那些姐妹所求不同,她们觉得伺候一个破落户人家的小姐,什么前途没有,还需要做杂事。
她却觉得能得自由才是最好。
暗沉灯影中,月下静默时,一袭青衫敲响永宁侯府的大门。
永宁侯用指腹轻擦拭过手中的素白绢纸,一目十行地看完,再抬起头时红着眼满是担心和焦虑。
“心儿在那?快带我去。”
急切的样子不似作伪,冬藏脑海中浮现起出发前,蒋珩交代的话。
“去试探永宁侯主要看他对姑娘的态度,大概率会直接要求接姑娘回去,但如果不甚热络,你便回来,从长计议。如果他是真心想接,你便告诉他······”
冬藏弯下身子行礼,面上一副备受欺凌,委屈求全的摸样。
“我知侯爷定是心系我家姑娘的,只是姑娘北上这一路,遭遇了不少贼人。护着姑娘的人也只剩下我一个。老爷之死尚有待商榷,如今汴京鱼龙混杂,还请侯爷能昭告世人,风风光光接我家姑娘回来。这样才可断了一些小人暗害之心。”
无人知道有这个人时,遭了埋伏也无处申冤,但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人时,再下手就需要掂量掂量。
永宁侯抚了抚胡须,连连点头。“你说得有理,我当时得知消息便觉得贤弟是不小心着了谁的道,没想到胡家家产都清算了,还有人连心儿都不放过,如此赶尽杀绝!”
他一掌拍在旁边的桌案上,看起来气得不轻。忽然,他好似想到什么。“你刚才说只剩你一个人,你出来后心儿可还有旁人照料?要不我便先让犬子去将人接回,过两天举办一场通告全汴京的宴席,替心儿作势?”
“如此最好,有劳侯爷。只是不必劳烦世子去接,我家姑娘就在不远处等着,可传召进府。”
“好好好,管家,速去。”
冬藏看永宁侯欢天喜地让人去接胡明心,心中大为感叹,原来这就是七星楼有史以来最强的杀手,不止杀人,处事也逻辑严密,连分析朝中大臣的性格都面面俱到,好似他跟永宁侯很熟稔一般。
没过多久,胡明心来了。她双手交叠与身前,一步一步走至庭中,看着那抹身影,时间都仿佛静止了般,她停在永宁侯身前三步的位置,缓缓将氅帽掀起。
少女肤白似雪,眉眼似画,乌黑的发髻只插了一根白玉簪子,素洁高雅。浑身笼着一股儿花香气,衬着她绝美的容色相得益彰。
只一眼,便可叫人失了神。
感受到永宁侯的注视,胡明心挺直脊背,规矩地行礼。
“民女,见过永宁侯。”
礼节还没行完,她一把被永宁侯拉起站好。
抬眼瞧去,永宁侯五官端正,面色黝黑,眼角皱纹深邃,目光炯炯有神。一边看着她,一边赞叹。“像,真像,贤弟当年素有汴京第一美男子的称号,你不愧是他的女儿。”
此言不假,她爹爹在姑苏,确是首屈一指的美男。只是这话别人能夸,她却不好开口。
蓦地,一道清丽的女声忽然从身后响起,“老爷说谁像啊~”
来人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缠枝牡丹珠钗。项上一枚赤金盘螭缨络圈,身着缕金百蝶撒花洋绉裙,雍容华贵,端庄秀丽,想来必是永宁侯夫人。
蒋珩与她说过,永宁侯夫人信佛,心思不坏,只有一些洁癖,性格比较强势,她需要做的便是不动声色,老老实实就好。贯彻这个方针,她没动,永宁侯上前去接人,指着她满面喜悦。“夫人快看,是心儿,胡贤弟的独女。”
“胡家姑娘?”
听到声音她抬起头,浅浅笑了下。“见过永宁侯夫人,民女这厢有礼了。”
胡明心本就容色殊绝,脸蛋上映出两个梨涡,更让人如沐春风。
永宁侯和夫人对视一眼,笑意不减,看起来对她很满意,话语间尽显亲昵。“快起来快起来,确实是跟胡贤弟很像,所以这般好看,比家里那泼猴强多了。”
她至此悬了许久的心,总算是放下了,恭维道:“有永宁侯和夫人这般父母,想必世子定是人中龙凤,功业卓绝。”
“哎呀!女儿果然是贴身棉袄,说话好听。”永宁侯夫人说完,温煦地上前牵住她的手。“说起来,老爷跟我说过心儿你这孩子会来,我啊,一早便将芙蓉园打扫出来先给你居住。你呢,就把这当自己家,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跟我说。一会儿让香草领你去看看,合不合心意?”
她自然没什么意见,就算再娇气,也懂脚踩别人的地盘,没有挑挑拣拣的道理。她带着冬藏谢恩。“谢夫人费心。”
“费什么心,你这孩子,就是客气。咱们俩家的关系不必如此。”
永宁侯点点头。“对对对,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①想当年胡贤弟年仅二十三便能岁试登科,偏偏抗旨尚公主,娶了你娘。之后又因你遭难,带着家人南下去姑苏,挣下偌大一片产业。一生轰轰烈烈,没想到,竟落个这样的下场。”
说到最后,泪洒满襟,像是真心为她爹去世而感到痛心。胡明心捏了捏手,指节发白,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受永宁侯所说感悟,想起没能见爹娘最后一面,眼睫染上水雾,垂下头掩饰,没再说话。
永宁侯夫人在一旁咳了好几声,没能拦住永宁侯这真性情,赶紧歉意地对胡明心说:“心儿你别介意,侯爷就是说话没个把门的。”
“什么叫没个把门的,老子说的都是事实!”
一时之间,永宁侯夫人气得脸都绿了。“好了,心儿一个小辈在这你说那些话干什么?”
听了这话,永宁侯方才收敛一些,转过头气呼呼的。夫人则柔声道:“心儿,天色已晚,不如先让香草带你去芙蓉园歇息吧。”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将泪水憋回去,抬起头脸上笑出了梨涡。“是。”
随后一身桃红色的小丫鬟从永宁侯夫人身后站出来,将她带走。身后还能断断续续传来夫妻俩争执的声音。
“当着孩子面说这些,你没看心儿眼睛都红了?”
永宁侯声势矮了一截。“我也就是替胡贤弟可惜。”
“人都没了,跟孩子说这些有什么用!以后少说这种话!”
“哎呀,我不说就是了,你看你磨磨叨叨。”
······
余下的因距离太远,已完全听不清。
那个什么公主,会跟胡家灭门案有关吗?
①出自韦应物的诗
②出自纳兰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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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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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朱粉不深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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