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青年男子用脚碾碎烟头,沿着长廊缓缓走来,长廊外面的四周都是坚厚的石墙,在高达五米的石墙上方还有通电的铁丝网,每间房间的房门外面都焊上了一层铁门,再用铁锁锁上。
山风席卷而来,吹袭得男子的风衣往后翻折,他匆匆合上手上的文件夹,以免被风吹走,“通知执令司那边的人,本次审核仅通过一人,剩下的档案打回。下一趟列车什么时候到?”
“太严苛了吧?”应话的男人抱怨一声,“这样那边动不动就搞盘查,到时候三天两头就得过来一次,连休假时间都没有啦。最近的一班是晚上八点。”
青年男子将文件夹拍在应声的男人的怀里,“时间不够,派直升机过来。”
他穿过长廊往外间走去,身后的男人忙不迭跟上他的步子,“诶,少主,怎么这么急啊,怎么了?”男人一边将文件用手夹在腋下,一边打电话,“赶紧派飞机过来,我们这儿要回去。”
“我也想休假啊。”青年男子回头,露出一个笑,接着他遗憾地耸耸肩,“沈部那边让去开会,估计等忙完这一阵子就好多了吧。”
在巨大的耸立在山林壑谷之间的危楼高墙后,狂风骤降,巨大的工程直升机从山背后升起,飞过来悬停在悬崖旁边。青年男子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接着随手在树干上摁灭,松手让烟头直接随狂风卷至崖底,然后飞身跃起,整个人抓住工程直升机的绳梯,攀爬往上。在他的脚下,浩荡的风吹袭而过,山林间的绿植如海浪一般层层翻涌,一圈接着一圈,裹着摄人心魄的翠绿,往远方荡去。
细雨落下来,空气中开始泛起冰凉的水汽,穿过空旷的仿古长廊,苏杭推开门,穿着大裤衩子汗衫的老人正在独酌,看见苏杭进来,立刻招呼,“过来了啊,快来陪我喝一杯。”
“您老倒是心情好,我还以为您会在办公室等我呢,想不到您居然有闲心在这里喝酒。”苏杭脱下风衣挂在衣帽架上,
老人倒了杯酒递给苏杭,“反正现在当家做主的都是你们这些小年轻,我们老了,是时候放权了。”
苏杭低头躬身接过,“比起大权在握,我倒是更愿意享受当下啊。”
老人脸上流露出些许责备的神情,“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这是很危险的,有多大的能力,就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情,如果个个都像你这样想,那这么大的家业岂不是要荒废了。”
苏杭喝了口酒,“老爷子您这话应该留着给您儿子或者是孙子说才是,我可不是您贺家的人啊。”
“唉。”老人幽幽叹了口气,“你这孩子。”
门庭突然被人叩开,外间站着一个少年,“曾祖父,祖父那边说是因为下雨,会议取消了。”
老人挥手,“行,我知道了。”
门再次合上,苏杭收回视线,笑问,“这是?”
“哦,我曾孙,贺瞩的孩子。”
“模样倒是俊俏。”
“像他母亲多一点,才刚刚接回来,认生,不爱说话,就爱待在这大宅院里面陪着我这个老头子。”
苏杭真心说,“底下孩子有孝心,您该高兴才是。”
老人看着苏杭笑道,“现在到雨季了,待会儿雨势可能要变大,既然会议取消,就将就在这儿休息一晚得了。”
“您不说我也有这个打算的。”苏杭莞尔,“那就多谢款待了。”
“也就只有你心情好,偶尔还回来看看我。你们这些年轻人,长大了,总归是要离家的,也不可能一辈子把你们栓在家里面才是。”老人看向窗外细密的雨丝,“对了,你刚从奉川回来是吧?”
“是。”
“情况怎么样?”
苏杭说,“不怎么样,最近抓得很严,被打回了很多,估计执令司那边要骂死我了。”
“你做得对,关键时候就要严苛一点,更何况最近不管是哪里,都乱得很,理应是要加强防范的。况且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前路只有两条。”
“光明或者黑暗?”
“黑暗或者堕落。稍有差错,就是万丈深渊,我们行走世间,本就是如履薄冰,更应该注重自身的修养才行,至于那些无法管控自己的,那就只有等人来管教了。”
苏杭沉默片刻,“不至于这么悲观吧,诚然在这个世界看来,我们是异类,不能为常人所接受、容忍,但我倒是觉得我形势一片大好啊。也许将来娶个小娇妻,在家养花种树什么的,拥有这样的一座宅邸,不愁吃穿,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可是孩子啊,你的地位在家族中与日俱增,你应该明白,所谓的形势必然是会离你越来越远,你站在这个位置,肩上的担子只会沉重,你不该有这样贪图现世的想法才是。”
苏杭沉声,“明白。”
“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可骗不了我,我看你的样子可不像是明白的样子啊。”老人声沉如雷,“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啊,孩子。”
苏杭沉默了很久,半晌才说道,“明白和反感是两码事吧。”
“哦?”老人语气并无责备,“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了吗?”
“嗯。”苏杭大方承认,“我被您接过来的时候,我记得才……”
“七岁。”
“是,才七岁,那时候我就要开始学习使用各种枪械,学会挥舞刀剑,跟我同龄的孩子们这时候在干什么呢?玩泥巴过家家吗?”苏杭说着说着自己都想笑了,“我要是也这样按照正常步子走下去的话,估计这会儿应该是在某个大学校园里面,用自己课余时间打零工赚的钱,邀请漂亮的学姐,温婉的学妹去喝一杯吧。”他喝了口酒,“可惜我现在睡觉的时候枕头下塞着枪,出门的时候需要带上刀。我有时候也挺渴望可以不用这么——”他伸出手在身前一扫。
老人沉吟良久,叹了口气,“孩子,我很抱歉。”
“不,您不用抱歉。那么我就先退下了。”苏杭起身,他拿过风衣挂在臂弯,微微躬身,接着转身离开。
贺家整座宅邸外壳沿用木质结构,像是世家别院修建在深山腹地用来修养身心的,此刻,雨势果然逐渐变大,雨丝落在屋顶,从屋檐上落下划出雨幕,淅淅沥沥地打湿边缘的木质长廊。
见他出来,有人赶忙打着伞迎上去,“少主。”那人凑近苏杭耳边,“我们是现在就走吗?刚刚贺家家主又在前厅那边嚼舌根了,也不知道那牙尖嘴利的样子是做给谁看。”
“知道了。”他伸手才要接过那人手中的伞,“你先回去,我今晚要在这边休息。”
但是苏杭动作却突然顿了顿,他抬眸,在他的对面,刚刚来告知消息的少年穿着薄衫静静地站在檐廊下,正朝他这边看过来,像在等他一样——看起来像。
苏杭挥了挥手,让身旁的人退开,然后淋着雨沿着石板小路走到对面的檐廊下,“不好意思,劳烦可以送我去一下花园那边吗?”那里的房子是专门供给客人休息的。
饶是苏杭见过太多优秀的人,见到少年的时候,还是让他觉得眼前一亮。少年就像一只细弱又凶恶的小兽一样,用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让人想要垂手理理他额前的碎发。苏杭自己都觉得好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少年捏了捏手里的伞柄,淡声道,“可是我看刚刚那个人已经接你了。”
原来少年除了看起来不好接近,声音听起来也冷冰冰的啊。
“他?”苏杭笑说,“他要走了,就一把伞,是他的,我没有。”
少年偏头看他,“你不走?”
“我不走,我是客人,今晚要留宿。”
少年默然不语。
苏杭并不着急,他摸了根烟出来,没点,就叼在嘴里,“小孩,叫什么名字?”
少年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话。
“不想说?”苏杭并不勉强他,少年还矮他一点个子,苏杭低了头,对上他的眼睛,“那我给你说我的名字,我呢,我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适时地顿了顿。
“苏杭。”少年下意识接话,但周身的气氛真的太怪异了,他接着又迅速埋着头。
苏杭心下一动,没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聪明,送我过去吧。做主人的好歹得拿出一点待客之道才行啊。”
少年闻言,神情微动,他搞不懂面前这个人说的话是夸赞,还是别的什么,毕竟这话是个人都知道,真不知道有什么聪明的?
但他还是撑开手里的伞,不过却没动。
苏杭先走了一步,见少年不动,又回头看他,“怎么,不想送?”苏杭笑了一下,不强求,“没事,不能在屋檐下打伞哟,会长不高。”他不忘占占人家小家伙便宜,接着他回身,看着绵密的雨丝,正想着要不要再让自己底下的人过来送自己过去,袖子却突然被人拽了拽。
“嗯?”苏杭看他,轻哼了一个单音。
“我不认识路。”少年嗫嚅着,“我昨天才过来,还……还不熟。”
苏杭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无语凝噎的意味,刚刚老爷子说的那话,他还以为少年虽然是刚接过来,但起码也得有段日子了吧,倒是想不到是这样的刚刚,真的很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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