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默了十几秒，才说：“明天南亭约了我出去玩。”

朱高凌的笑容有些僵硬：“你跟南亭说，南亭能理解的。奶奶说，如果你很忙，没有空去看她的话，那么她就会来家里看你……”

朱静汶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长气，她的右手握成拳头，问：“妈明天要去上班吗？”

“对，妈妈明天照常上班。”仿佛朱静汶已经说了好，朱高凌说：“明天我会先去奶奶家里，你可以早上十点多或者十一点多的时候过来。”

“你想好理由了吗？”朱静汶面无表情，“怎么跟妈妈解释你去哪了？”

“老同学生病了，我去探望探望，他家住得有些远，所以我中午就不回家吃饭了。”

朱静汶含糊地“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朱高凌谨慎地观察着女儿的神情：“记得啊。”

朱静汶没再说话，朱高凌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出门的时候还很小心地看了几眼，确认黄珠盈不在附近。

“咔哒”一声，朱静汶反锁了房门，雀跃的心情已经离她很远了，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快乐消失殆尽，比转瞬而逝的烟花还要短暂。

她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的玩偶，脑子一团浆糊，乱糟糟的，她想了很多事情，都是过去的事情。每个莲子里面都有一颗心，每一颗心都是苦的，朱静汶现在就在记忆的迷宫里剥莲子，在一堆痛苦的心中挑挑拣拣。

爷爷，奶奶。朱静汶琢磨着这两个词的含义，理应是亲人，理应是温暖的象征。每个人提起自己的爷爷奶奶的时候，都会用快乐或怀念的语气，可朱静汶不会，她会觉得尴尬、厌恶、难受、怪异。她从来不会主动提起自己的爷爷奶奶，尽管爷爷奶奶住的地方离他们家很近，但他们很少会看见对方。

小的时候，她的爷爷奶奶跟任何人的爷爷奶奶一样。朱静汶总是会在放学之后偷偷跑到爷爷奶奶的家里，爷爷奶奶会给她很多好吃的，尤其是奶奶，奶奶还会带她去集市，买漂亮的小裙子，朱静汶很喜欢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家里还有狗，小土狗，朱静汶喜欢跟小土狗玩，最后小土狗都嫌她烦，躲在凳子底下，不想再跟她玩了。

那时候的她一点也不怕狗。

那时候的她也一点都不怕爷爷奶奶。

但有的时候，如果堂哥在，爷爷奶奶就会把很多的爱都分给堂哥。她不喜欢堂哥，她吃醋，她多么希望爷爷奶奶只有自己这个孙女。

如果奶奶熬了鸡汤，里面刚好有两个鸡腿，一个大一些的，一个小一些的，那么奶奶就会将小一些的鸡腿给她，大一些的鸡腿给堂哥。

朱静汶说：“奶奶，我想吃大鸡腿。”

奶奶说：“乖啊，汶汶，你比堂哥小，你吃小的。”

“可是我想吃大鸡腿。”

堂哥看她一眼，咬了一大口鸡腿。

小小的朱静汶顿时就不想吃了，她才不要吃别人的口水呢。

堂哥也经常去找奶奶要零花钱，朱静汶看见了，说：“奶奶，我也想要零花钱。”

奶奶会给她一点，不多，反正没有给堂哥的多。但是朱静汶没有说什么，有这一点零花钱，对她来说，已经是巨款了。她不跟堂哥比了，堂哥跟奶奶住在一起了，可她不跟奶奶住在一起，她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就在几百米外的另一条巷子中。

朱静汶开始上小学了，她慢慢地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只要有人提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就会吵架。

朱高凌提了一袋葡萄回家，说：“这是我妈给的，她惦记着你，叫我把这串葡萄拿给你吃。”

黄珠盈说：“叫她别假惺惺的，我不吃，你扔了吧。”

“你怎么这样？这都是一片心意啊，你吃了又怎么样？”

“一串葡萄，他们想做什么？他们不会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忘记过去的事情了吧？别做梦了朱高凌，你自己去就算了，都再从那边拿东西过来，我恶心。”

……

黄珠盈的眉头拧成一个结：“你又去老太婆那边了？”

“那是我妈，你别这样叫她。”

“不然呢？我还能怎么叫她？”

“……去了。”

“每天一下班你就去那边，那么喜欢那边的话，你就住在那边别回来好了。”

“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不是吗？上次我们一家人出去玩，你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还是去那边，那边有什么好去的？你总是去那里，抛下两个孩子给我管，敢情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我去一会就回来了，哪里有抛下孩子们，你不要吵了，每天都吵这个问题，你不烦吗？”

“你不去我就不吵啊。”

……

他们吵架的时候，朱静汶总是不敢吭声，她只能抱着弟弟走远一些。但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说话的音量是很高的，朱静汶还是能听见他们在吵，歇斯底里的黄珠盈，和疲惫不堪的朱高凌。

朱静汶不明白黄珠盈这么恨爷爷奶奶，那个时候她甚至不知道“恨”这个字的分量，她以为恨是极度讨厌，但原来恨跟讨厌是不一样的，恨比讨厌厉害得多，持久得多，消耗的精神也更多。

但朱静汶还是会偷偷去爷爷奶奶家，因为她迷恋爷爷奶奶对她的好。当然，黄珠盈对她也很好，但是黄珠盈的管教太严了，在自己的家里，朱静汶很难感受到自由，可去爷爷奶奶家可以。她可以在爷爷奶奶家换上漂亮的小裙子，然后坐在地上看电视，奶奶不会说地上脏不可以坐，爷爷不会说女孩子穿裙子不能岔开腿，她感到自由，微小的自由。

朱静汶不能坐太久，不然等妈妈下班之后看不见她，就会发现漏洞。那个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去解决妈妈和爷爷奶奶之间的矛盾，她只是需要人爱她，越多越好，这些人不必爱对方。朱静汶在小学一年级的期末考试中拿到第一名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一个聪明的小孩，聪明的小孩可以做到没有破绽，不露痕迹，她对自己很自信。

她的聪明第一次出现失误，是因为她把自己的伞落在爷爷奶奶家了。朱静汶发现这件事的时候，黄珠盈已经回家了，她不可能返回爷爷奶奶家拿伞，她只能祈祷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不要下雨。但是幸运的是，那天晚上，朱高凌从奶奶家把伞拿回来了。

妈妈在洗澡的时候，朱高凌将她的伞递给她，说：“奶奶说你是大头虾，下次不要再忘记了。”

朱静汶应了，她从朱高凌的手中接过伞的时候，心里涌起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好像早已选好了阵营，她站在了朱高凌的这边，她将伞放回自己的小书包里，听着洗手间传来的流水声，觉得自己背叛了妈妈。

第二个失误是，她将奶奶给她的红包塞进书包里了。那天是朱静汶的生日，奶奶给了她五十块钱的红包，对于还在读小学的朱静汶来说，五十块是超级巨款，她兴高采烈地收下了，然后塞进了书包里最隐秘的角落，她做梦都在想着应该怎么花那五十块，直到——

“这个红包是从哪里来的？”黄珠盈用严肃的神情盯着朱静汶。

朱静汶脑中一空，呆呆地说：“别人给我的。”

黄珠盈明显不相信：“什么人？为什么要给你五十块钱？”

朱静汶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重复：“别人给我的……”

“你不将红包的来源告诉我，我就没收了。”

“不行，那是别人给我的！”这五十块钱对朱静汶来说至关重要，她想用它来买杂志、买雪糕、买五颜六色的贴纸、买无敌可爱的发饰……朱静汶上前一步，拽住了黄珠盈的手。

黄珠盈呵斥一声：“不准抢，到底是谁给你的，说！”

朱静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说：“是奶奶给我的，是奶奶给我的……”

妈妈的表情突然凝固了，然后她的脸扭曲了，她说：“绝不可能，那老太婆哪有这么好心。”

最后，那五十块钱还是没有落到朱静汶的手上。她生气了好几天，当她明白自己的愤怒毫无用处的时候，她就与黄珠盈和解了。

朱高凌和黄珠盈还是会频繁地因为爷爷奶奶而吵架，而朱静汶去爷爷奶奶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后来，她完全不去爷爷奶奶家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等她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主动踏进过爷爷奶奶家里一步了。

黄珠盈上了初中之后，只有周末才会回家，所以也不知道父母吵架的频率有没有变多。

过年的时候，父母再一次因为爷爷奶奶吵架，起因是朱高凌想在大年初二的下午，去医院探望奶奶。

奶奶因为生病而住院了，但黄珠盈不同意朱高凌去医院，因为那天是大年初二，黄珠盈说新的一年，不要一开始就给我染着晦气回来，让全家一年都倒霉。

朱高凌脸涨得通红：“你能不能不用总是说这样的话，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妈！我只是想去看看她。”

黄珠盈还是那句话：“不准去，去了你就不要回来了。”

朱高凌摔门而出。

弟弟朱敬峰张着嘴，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场面，朱静汶看着朱敬峰，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彷徨无助，茫然害怕。现在的她依旧害怕，可她已经习惯了，那样的害怕里多了几分麻木和疲惫，还有“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的自暴自弃感。

黄珠盈让他们饿了就自己找东西吃，然后也回到了房间，锁上了房门。

两姐弟坐在客厅，心情都很低落，朱敬峰扯着朱静汶的衣袖，问：“姐姐，我们家会一直这样吗？爸爸和妈妈什么时候会不再吵架呢？”

朱静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她曾经也想过，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呢？

十年后？等她长大了，可以自己赚钱，自己租房子住的时候，她是不是就可以假装爸爸妈妈在家里好好的，不会发生任何的争吵。而童年的时候创伤只是她臆想出来的怪物，她们家幸福美满。可这只是自欺欺人。

还有两种结束的方法。

第一，朱高凌和黄珠盈离婚。二人吵得激烈，口不择言的时候，不是没有说过离婚的话。通常都是朱高凌提，然后黄珠盈沉默。长大之后的朱静汶回想起来，才发现在她的记忆里面，她从来都没有听过黄珠盈提离婚，是因为她更谨慎，更能把握住说话的底线？还是因为她不想这个家庭彻底散掉？朱静汶无从得知。而朱高凌提离婚的时候，通常都是笃定黄珠盈不会答应，所以他才肆无忌惮，因为他了解黄珠盈的底线。

朱静汶悲哀地想，这就是婚姻，充斥着争吵和疲倦，嘴边挂着离婚当威胁的婚姻。

她还想到一种很冷漠的解决办法，那就是爷爷奶奶都死掉。奶奶的身体不好，总是进医院，但是她活得好好的，看起来还能活很久……朱静汶毫无情绪地想，那可真是漫长的生命啊。不是对于奶奶来说，是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太漫长，太煎熬了。

朱静汶读到高中的时候，家里的争吵少了很多，她一开始还以为是黄珠盈为了自己的学业着想，所以封住了自己的嘴，越来越少提“老太婆”了。但她后来发现不是的，是持续了快二十年的争吵终于让两个人都妥协了，黄珠盈和朱高凌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协议，在这个家里，爷爷奶奶成为了一种禁忌，谁都不会主动提起来了。

黄珠盈默许了朱高凌往爷爷奶奶家跑，但她不允许自己的两个孩子去那个家里，不允许那两个人见到自己的孩子。这是她的底线，只要朱高凌不踩这条底线，他们就能相安无事。

在某一个周六的晚上，朱静汶吃完晚饭之后，黄珠盈去散步，问朱静汶要不要一起，朱静汶点了点头。

她们走了一条人不多的路，那条路通往公园，在折返的路上，黄珠盈开始咒骂爷爷奶奶。

朱静汶的心情没有太大的起伏，她只是问：“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们？”

原因她当然猜想过，也能从父母的争吵内容中听出一点，她自己拼拼凑凑，凑出一个不算完整的故事。

黄珠盈不是本地人，而爷爷奶奶更想要个本地的儿媳，但黄珠盈与朱高凌已经在一起了，爷爷奶奶也不好做棒打鸳鸯的事情，只好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儿媳。

黄珠盈嫁给朱高凌的时候，朱高凌还与爷爷奶奶住在一起，黄珠盈自然也要侍奉公公婆婆。而公公婆婆总是厚此薄彼，公公婆婆对大哥大嫂更好，有什么好的东西，都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们。黄珠盈觉得奇了怪了，一般的父母都会更疼爱小儿子，怎么他们家完全反过来了。

她为朱高凌打抱不平，但朱高凌只觉得她小题大做。黄珠盈只好咽下委屈。

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爷爷奶奶总是骂黄珠盈，觉得黄珠盈什么都做不好。黄珠盈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她也开始反骂回去，爷爷奶奶自然不能接受这样的“挑衅”，公婆媳关系越来越恶劣、

但朱静汶还是想不明白，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也没必要落到这种地步啊。虽然不明白，可她不能问黄珠盈，所以她从来没问过，因为只要一提起来，就会是一场战争。她承认她是一个懦弱的人，她想要真相，可她害怕冲突。

她厌恶争吵时候的家庭，更厌恶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

面对的是完全无辜的女儿，黄珠盈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怒，她只是淡淡地陈述了多年前的事情：“有一次，你爷爷奶奶让我去买东西，那个时候我很讨厌他们，我说我不去。然后你爷爷去厨房拿了把刀，过来就要砍我……”

朱静汶睁大了眼睛，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我心想，不对啊，这老头来真的啊。我一点也不想死，我冲出了他们家的门口，刚好被邻居看见了，他们让我躲了进去。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躲进去，可能就已经死掉了。”黄珠盈眼神冷漠，仿佛已经提不起了骂人的热情，“我将这件事情告诉你爸，你爸跟我说，你爷爷只是在气头上，不是真的要砍我。”

“后来呢？”朱静汶抖着声音问。

“后来，我们就搬了出来，有了一个小家。对于你爸来说，这是他的小家，对于我来说，这才是我的家。以前的那个家，完全不能称之为家，我想到我住在那里的时候，只想吐。”

朱静汶也想吐，她想象不出来爷爷拿着刀要去砍妈妈的模样，在极度震惊的时候，她反而想到了一件小事。

在她还总是跑去爷爷奶奶家里的时候，有一次，她忘记了自己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爷爷立刻说：“你不要说这句话，不要学你妈妈说话，这是乡下人才会说的话。”

那个时候的她想反驳，但她还是退缩了，她没有答应，也没有说不，她只是觉得不舒服。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她才从那些并不隐晦的伤痛里，感受到了当初爷爷话里的浓浓鄙夷和厌恶。

她到底是有多么不懂事，多么钝，才会一直瞒着黄珠盈，往那些所谓的对她好的人家里跑。

“你知道你的爷爷奶奶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吗？”黄珠盈问。

朱静汶眉头深锁：“因为你不是本地人？”

黄珠盈说：“这只是一个方面，很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原因是，刚嫁给你爸那两年，我没有怀上孩子。”

朱静汶觉得喉头像是衔了一块热炭，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生了你，你又是个女孩子。你的爷爷奶奶重男轻女，跟你的堂哥比起来，他们没那么喜欢你。后来生了你的弟弟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好了点，可是也只是一点点而已，这些小恩小惠没办法弥补他们的过错。我不会原谅他们的，这辈子都不会。”

朱静汶什么都明白了，更小的鸡腿，更少的红包，更不受拘束的自由……其实都是因为，他们没那么爱她。

她总是跑去爷爷奶奶家里的时候，还天真地幻想过，这个世上有个成语叫做“爱屋及乌”，如果爷爷奶奶能爱她，是不是也能渐渐地喜欢上自己的妈妈？

她连前提都想错了，因此做什么都是错的。错得离谱，错得荒唐。

那天晚上，朱静汶失眠了，她想跟黄珠盈坦白那些年的事情，可她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她把那些过往深埋在心里，在爷爷奶奶家里的欢声笑语，随着那一栋房子，都被她埋进了心里最隐秘的地方。

有同学的爷爷去世了，同学请假回家，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他的眼睛都是肿的。

朱静汶替他感到难过的同时，也会替自己感到难过，她想，同学的爷爷奶奶肯定是正常的爷爷奶奶，所以他才会哭得那么难过。

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的家庭是那么矛盾，她羡慕任何人。

朱静汶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了，她一想到明天要去那个地方，就觉得整个头皮都是麻的。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今日就死去。

朱静汶很晚才睡着，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她好恨……她明明已经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为什么还要受制于人？为什么她没有办法拒绝朱高凌？为什么她总是要替亲人着想？为什么她再次跟朱高凌结盟，再次帮忙瞒着黄珠盈，让她什么这辈子都蒙在鼓里。

可她做不到跟黄珠盈说，说爸爸逼他去奶奶家。黄珠盈身体不好，朱静汶不想让她再跟朱高凌吵架了。

退步、妥协、接受、默不作声，这才是朱静汶会做的事情。

她躺到了十点，然后才起来刷牙洗漱，她穿了一件白色短袖，黑色五分裤，将头发随意扎成马尾，秉着快去快回的原则，她只带了一把钥匙就出门了。

这个地方的巷子都大同小异，朱静汶走到一条巷子边的时候，下意识地想拐进去，却觉得有些奇怪，她站在巷子口，默默凝望了一会，才确信，爷爷奶奶的家不是在这条巷子里。

多么可笑，这些年没有去过，她已经不记得那个家在哪条巷子里了。

朱静汶继续往前走，她又在一条巷子前恍惚了一会，再次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然后她来到了正确的地点。他们家的门只是虚掩着，像是方便做坏事的人进去一样，推门而进的时候，朱静汶浑身都冒出了冷汗。

朱高凌就坐在阳台上，正低着头看手机，朱静汶没有进客厅，而是先来到了朱高凌的面前，让他知道自己来了，她什么都没说，甚至连一声“爸”也没喊。

“怎么不进去？爷爷奶奶就在里面等你。”朱高凌神情自若，仿佛以为她还是当初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他站起身来，往客厅的方向走去，朱静汶抿着嘴，跟在朱高凌的身后。

爷爷和奶奶背对着她，正在看电视，朱静汶站在她们的身后，她看着白发苍苍的两个老人，她以为自己会恶心，但什么感觉都没有。她心里有种诡异的平静，眼里只有漠然。

朱高凌说：“叫爷爷和奶奶啊，怎么傻站着不动？”

朱静汶听见自己的声音：“爷爷，奶奶。”

奶奶先转过身来，她带着满脸的惊喜，不可置信地看着孙女，说：“汶汶，你终于来见奶奶了，奶奶好想你……”

朱静汶只是看着她，什么都没说，没有任何人介意她说不说话，爷爷也转过头来，但他的反应比奶奶的反应平淡多了，他只是笑了笑。

朱高凌去厨房洗了一串葡萄，拿个盘子装着，然后放到桌上，奶奶说：“汶汶啊，吃点葡萄啊，很甜的。”

朱静汶不动声色地走到了离他们最远的位置，坐了下来，扯下一颗葡萄，没有剥皮，直接吞了进去。

奶奶突然开始激动地扯着嗓子：“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奶奶有多么想你，你都不来看奶奶，就这么近的距离，你都不来看我……我跟爸爸说要去看你，你爸爸不准我过去，我啊，连自己的孙子孙女都看不了……”

她发出了野兽嘶鸣般的声音，朱高凌连忙拍了拍她的背，让她不要激动。

奶奶继续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谁也不要再恨谁，以前的事情谁对谁错都不要再管了，都过去了，以后就好好地生活，不要总是想着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朱静汶在心里想，原来他们也知道，当初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的过分啊。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道歉，只是想着，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不要再计较了。

多悲哀啊，连道歉都没有用的事情，他们居然想着就过去了。

朱静汶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想着，再过五分钟，她就回家。

奶奶激动了一会，然后看着朱静汶，说：“你过来，你过来让爷爷奶奶好好看看你，你坐得那么远，奶奶都看不清你了……”

朱静汶机械地站起来，来到奶奶面前，奶奶让爷爷好好看看孙女，爷爷说：“女大十八变，走到路上都认不出来了。”

他们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朱静汶，想要记住朱静汶的模样，但朱静汶却觉得自己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用目光扫视她的人不是亲人，而是客人。

奶奶蓦然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朱静汶的手，继续讲那些刚刚一直在讲的废话。

奶奶的肌肤很凉，那触感像蛇。离得那么近，她闻到了奶奶身上的味道，是腐朽的，陈旧的。朱静汶终于感到恶心了，她缓缓地将手往外抽，奶奶却抓得很紧，她不明白，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一个老人抓着她的手在哭泣，而她想做的事情只是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朱静汶感觉到另一个自己分离出来了，她飘在半空中，看着这场情感丰富的滑稽闹剧，只是冷眼旁观。

朱静汶抽出自己的手后，又回到了那个最远的位置上坐着，奶奶不断地叫她吃葡萄，她一点也不想吃，她甚至都没有洗手，她只能将手放进盘子旁边，假装自己是在挑选葡萄。

“奶奶都七十多岁了，也没有别的愿望了，以后你多来看看奶奶，就几步路……”

朱静汶全程没有说过话，奶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她没有察觉到朱静汶的不快乐，她说的话都只关乎自己，她想掀开新的一页，她想让孙女多来看看自己。而朱静汶高不高兴，一点都不重要。

“我要回去了，南亭说来接我吃饭。”

朱高凌跟奶奶说，朱静汶要回去了，奶奶好像这个时候才听到。她让朱高凌把家里的零食拿给朱静汶，让朱静汶回家吃。朱静汶说不用了，奶奶撕心裂肺地喊，拿着，拿着。

朱静汶走出门口的时候，深呼吸了一口，明明只有两米的距离，为什么门内的世界这么压抑，门外的世界那么可爱呢？

她转过几个巷口，将手上提着的袋子扔进垃圾桶里。

“轰”地一声，她感到自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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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