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要去找他！
庆城内
“这天气真是古怪，刚刚瞧着还艳阳高照，怎么突然就变了。”
“就是，你看这风，刮得也太邪乎了，黑云一团一团的压了过来！怪吓人的咧！”
“快，快收衣服了，这雨啊，看着马上就要下了！”
庆城里，街里街坊都互相喊着收衣服，摊贩们也开始收摊儿，果然，片刻后，雨哗啦啦从天上倾倒了下来。那些动作快的，抱着干净的衣服站在家门口屋檐下笑，摊位也收好了的摊主们吐了口长长的舒心的气，动作慢点的就只能化作落汤鸡了。
楚沐曦这日早早就到了弘文馆，他估摸着闻深雪应该已经和家人出城离开了，这会也不知道到哪儿了，更不知道他到的地方在下雨没有。少年心中觉得有些郁闷，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的，先生的讲课声在耳朵边上转了个圈，一个字没听进去。
好不容易熬完了这天的学业，外面的雨却还没有停，一众人都站在门口等着书童撑伞来接，楚沐滢抱怨了一句：
“这天怕是漏了个窟窿，下个没完没了啦。”
“不对啊，这时节不该有这么多雨水的。”
“我倒是在话本上听过一些这种怪异天气的传说，这种前脚太阳，后脚暴雨，往往是和冤屈有关。就是不知道，这世上此刻是谁受了委屈，老天爷在替他哭泣呢。”
黎珏看着倾盆大雨，突然给大家分享了这样一个说法，但没人接话，都着急着回家，屋檐下站着一排人，静默地看着磅礴大雨。
楚沐曦却是没来由地觉得心绪烦躁，他用力摇了摇脑袋，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书童们一个个将自己的小主人们接走了，楚沐曦和楚沐滢也上了马车，往皇宫驶去。
进了宫门后，马车在主干道稳稳停了下来，宫女们撑着大伞上前接应姐弟二人，朝贤德皇后的长秋殿方向走去。无论刮风下雨，姐弟俩每日下学回宫第一时间事情，都是去给他们的母后请安。
进了长秋殿的正厅，庆贞圣君恰好也在，正和贤德皇后坐在窗边，茗茶赏雨，满室的醇茶香气，皇后刚好抬头看见他们，招手：
“都回来了，快过来，刚刚御膳房送来了元宝酥，吃一点，再喝口热茶，去去这雨天的寒气。”
两人乖乖巧巧地行完礼，楚沐滢挨着皇后亲亲热热坐下，楚沐曦看了眼圣君旁边的位置，选择了老实立在旁边。皇后让他们一人拿了一块酥，就着学馆里的事情闲聊起来。
常公公这时疾步走了进来，面色有些紧张。
“圣君，有要事禀报。”
“何事？”
常公公看了眼屋内的几人，犹豫了，没有马上作声。
“这里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庆贞圣君和贤德皇后少年夫妻，两人关系一直亲近，两人之间没得什么秘密。朝中各项事情，他也是经常会拿来和她讨论的。两个孩子为两人所生，庆贞圣君他子嗣并不多，除了楚沐曦，就是张贵妃那边还有一个小皇子，楚沐橙，但先天不足，身体不好，再有就是孙嫔那边还有一个女儿，楚沐莲，年纪也小，胆子也小，平时接触不多。楚沐曦是按照未来储君去培养的，楚沐滢也一直乖巧懂事。可以说，这屋里的四个人关系是整个皇宫里最亲密的，没得什么事情，是这间屋里的人不能听的。
“启禀圣君，闻大人一家途径城外密林时，遇到山匪了！”
楚沐曦嘴里正在咀嚼那香甜可爱的点心，闻言一惊，一不小心咬到了舌尖，血腥味瞬间弥漫口腔内，疼得他将手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强迫自己忍住惊呼。
“遇袭了？怎么回事？”
楚沐滢从榻上着急地跳了下来，贤德皇后见她这般冒失，看了她一眼。
“听说是城外猎户经过，看到满地都是尸体，鲜血染了一片，去衙门报的案。衙门那边迅速派人过去调查，通过马车上的族徽判断是闻大人家的马车。”
“闻诚呢，他现在人在何处？”
庆贞圣君眉头紧锁，声音中已经染上了寒气。常公公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楚沐曦看他这副样子，心中不安更盛。
“回圣君，闻大人…闻大人已经遇害了！说是他身中数箭，还有些许极深的刀伤。”
“那闻家其他人呢？”
“距离闻大人数米的峭壁旁边，发现了闻夫人的尸体。另外，那些仆人们还有护卫，似乎也都遇害了，其中，还有些蒙面人士的尸体，猎户说密林一带常有山匪出没。”
常公公越说，声音越小。
贤德皇后想起那惊才绝艳的女人，心中不免惋惜，面上带了几分怜悯。
“闻深雪呢？”
楚沐滢追问着常公公。
“暂时没有发现闻少爷的踪迹，这会雨又下得大，衙门派去的搜救人员还在找人。”
楚沐曦脑子嗡嗡作响，身体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放肆！哪里来的山匪，竟然在孤的地方行事这般嚣张！传令下去，拨两队御林军，一队找人，一队寻找山匪踪迹！”
庆贞圣君陡然拔高了声音，常公公领了吩咐，立马下去安排。
圣君闭上眼睛，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脑海里走马观花般闪过这些年闻诚和自己的共事画面，从少年时期的交心好友，到后来的君臣有别，是什么导致了今天这个局面？如果他一开始就相信他，力保他，不同意他的请辞，对方是不是就不会遇害？
皇后看他这样，知晓他心情不好，伸手轻轻覆在对方手上，表示安慰：
“圣君，保重龙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们尽力找到凶手。不是说小公子没了踪迹吗，那是闻大人唯一的血脉了，我们一定要帮忙找到人。”
“呜呜呜，母后，一定要找到深雪弟弟，呜呜呜，我不要他死。”
楚沐滢跑回皇后身边，搂着对方难受地哭了起来。这边楚沐曦半天才感觉浑身被冻住的血液重新流淌起来，他转身往殿外跑。
“皇儿，你去哪？”
皇后出声叫住他，先前她就发现在常公公禀报闻诚一家遇害时，儿子就有点不对劲，整个人好像丢了魂一样。平时和他们的聊天中，她也清楚两个孩子和闻深雪的关系不错，时常听到两人夸那孩子聪明漂亮。她也理解得知好友可能遇害，他们心里的难过与紧张。
她一边拍着还在低低哭着的女儿的背，一边看着已经走到门口的楚沐曦，少年成长的很好，虚岁十二岁的年纪，身上的气度已是不凡。对于这个儿子，她是非常满意和骄傲的。但是将来要做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心绪不该如此浮于表面，看来，她还要多多教导。
“回母后，我要去找他。”
几个字里带着颤音。
从常公公进来之后就没有说过话的楚沐曦，好像这会才终于找到了声音，他只觉得嗓子干哑发涩，不小心咬破的舌尖依然疼得心脏紧缩。而他口中的这个“他”，不言而喻指的自然是闻深雪。
“休得胡闹！有御林军，你去干什么？雨那么大，林中湿滑，你在宫中好好呆着！”
庆贞出声劝阻，但似乎，一向听话的少年，这一次是铁了心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君父，求您了，让儿臣去吧。”
少年站在门口，背脊挺得笔直，他微微侧过脸来，因为逆着光，神色不明，看不清楚。
“我必须亲自去找他，求您了。”
声音似乎都在发颤。
“君父，母后，就让弟弟去吧，他向来和深雪弟弟感情深厚，这会儿听到深雪弟弟可能...可能...的消息，他肯定是很着急难过的！如果可以，我也想跟着一块去寻人！”
楚沐滢开口一起求情，“遇害”两个字她忍住没有说出来，她能够感受到楚沐曦身上的紧绷，现在没有找到尸体，那就还有希望，有希望，那就努力找人。
“罢了罢了，孤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去吧，不要莽撞，大雨天气，密林那边并不安全，跟好御林军，知道吗？”
“儿臣知道，谢过君父。”
说罢，他转身大步走了，一直守在门外的得福立即撑着伞追了上去，奈何他步子太快，还是淋了些雨水，吓得得福连忙跑了几步才跟上。
楚沐曦直接跟着御林军的队伍去了密林那边，都说雨水浪漫多情，但此刻这漫天的雨丝却无情地将一场悲剧的凄厉痕迹洗刷的干干净净。
等他到的时候，本被鲜血染红的泥土地，都已经被冲淡了许多。衙门那边的人手已经搭建了一个简单的棚子，衙役们正将尸体一具一具抬进棚子内，盖好白布。
他叫住一名正往雨中去的官差问话：
“所有人都在这了吗？”
“忙着呢，别在这挡道！”
那官差似乎不认得他，并不想搭理他，着急往外走。
“放肆，这是大殿下！”
得福大声呵斥那名官差，官差立马膝盖一松，跪在地上：
“小得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殿下饶命。”
“无妨，起来回话，我刚刚问你，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吗？”
官差不敢起来，继续跪着：
“回殿下，基本上都在这了 ，一共是二十一人。”
“可曾发现一名大约七八岁的少年？”
“没有呢，殿下。”
“最初，你们是在上面地方找到这些人的？”
“我们到的时候，就看见这一片躺满了尸体，极为惨烈，多数都是被砍杀而亡，观他们衣着，主要是仆人管事还有嬷嬷。”
“闻大人的尸体呢？也是在这找到的？”
“闻大人的话，要往前一些距离，大概距离马车有大概七八十丈。闻夫人就更在前面了，我们是从悬崖峭壁旁把她抬回来的。”
“峭壁下翻找过了吗？”
“殿下，这雨下了老半天了，峭壁又陡又滑，人根本无法下去，一不留神就得摔个粉身碎骨！”
“意思是还没去找过？”
“等雨小一点了，我们自是会立马就去找。”
官差被楚沐曦眼里的寒霜看得浑身都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小小年纪，气势居然如此之盛。
楚沐曦却是不再和他废话，他叫来御林军的领队，要求对方立即组织人手下峭壁寻人。
“你迅速安排人手去前方峭壁上仔细查找，务必找到闻深雪！”
领队不好违抗他的命令，便挑选了七八个身手好的出来，楚沐曦并不在棚中干等着，也随着他们一起到了那方峭壁处，这会雨势已经小了一些。
他站在边上往下望去，心里一阵阵发凉：岩壁上横生出一些枝干，茂密的叶子这会被雨水打得显得蔫蔫的，最下方是一条的河流，白茫茫的河水用力奔跑着，仿佛能吞噬一切。
如果人真的是从这里摔下去了，恐怕是，凶多吉少。
那几个身手好的御林军在腰上绑好绳索，其中一端由上面的人拉着，几人开始小心翼翼往下攀爬。他跟在一个御林军后面表示也要下去，吓得得福“扑通”一声跪在泥地里，搂住他的大腿，大哭了起来：
“哎哟我的殿下啊，小的求您了，您就不要再任性了。这么高，您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小的这条命不够赔啊！”
楚沐曦想要甩开他，得福使出吃奶的劲，一双手箍得比铁丝还紧。
“狗奴才，你给我松开！”
他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猩红，像是充血了一样。闻深雪还是个小孩啊，他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害怕吗？他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对方暖融融的笑脸，听不到对方软软糯糯地叫自己“沐曦哥哥”，他心中就产生了无限的气与恨。
不，他一定还活着，他必须活着！他明明才答应了他，要给他写信，以后要回来的。
得福一直不松手，楚沐曦就呆呆地站在峭壁上，雨水飘到他的脸上，混着泪水无声地流淌着。他看着那些御林军的身影逐渐被那些树枝挡住，他的内心在疯狂地向老天爷祈求：
老天爷啊，请您发发慈悲，把闻深雪还给我。
“报！下面没有人！”
“报！我这边也没有人！”
“报！我这边也没有人！”
“报！我这边没人，但捡到了一些东西。”
等那几个人把下面仔细翻找了一遍后，上面的御林军们拉着绳子把他们费力拉了上来，几个人身上已经泥泞不堪，衣服也被树枝石块刮得破破烂烂，脸上也挂了彩。
其中一人手里捧着一些东西，楚沐曦上前看：
是一柄断成两截的小木剑，和小半块碎玉 ，仔细看去，好像是猫咪的耳朵 ，上面的毛发都雕刻的栩栩如生。
楚沐曦一把夺过那块碎玉，紧紧捏在手心，有鲜血从他掌心中流出，他紧咬着牙关，泪眼已经朦胧：
闻深雪，你还活着，对吗？
你一定要活着，好吗？
